周迅
但周迅并沒有就此停下來。
“是的,我還在工作?!敝苎阜畔驴曜樱焉碜优み^了十幾個刻度沖向我,“不是說這個東西(從我的腦子里冒)出來了就是一個決定,不是的,那只是一個感受,不(會)對我的生命的進程造成任何決定性的影響,我只是有了一個我之前從沒有過的感受,僅此而已。”
人生走到一定境遇就會慢慢理解,所謂非此即彼的是非題從來不會存在一個絕對的答案,“不做”和“做”的概念是無法被粗暴理解和區(qū)分的。也許有一天周迅會真的什么都不做了,但其實她還是在做,“我聽鳥叫聲也是在‘做’事,我做一頓飯也是在‘做’事?!?/p>
你理解的“停下來”與他人理解的“停下來”也根本不可能是完全一模一樣的同一件事。哪怕有一天別人都覺得你怎么“不見”了,只要你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否在自己喜歡或者在意的事情上被“可見”著——哪怕那凝視只來于自己——便也足夠了。
到這個時候,我們的談話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偌大一個房間,她特意選擇了朝西的落地窗邊的一張桌子,就為了能一直看著遼遠的天和太陽——即使已近黃昏,我們都心知肚明太陽會一寸一寸落下去,她也覺得無妨。一定還不能缺少的是眼前那一份大餐,有她愛甚了的豆干、青筍及其他,鍋子點起來了,辣得冒起突突突的泡泡,她很開心,舉起筷子時都忍不住在說:“我要開始‘報復性’地吃東西啦……我等不到春節(jié)了!”結(jié)果這句話剛落地,她又趕緊找補,“也不是真的那么‘報復性’地吃吧,略微還是要帶點理智的?!?/p>
她對辣沒有抵抗能力,埋頭進入美食時,頭臉在鍋氣氤氳里的樣子是很滿足的放松。
這是一次無問西東的談話,關于表演、創(chuàng)作和生活中可能被涉及的一切。雖然知道許多東西無法被談論,但終究還是閑閑散散地完成了一些思考后的表述。不求答案的追索原來是這樣的,快活的都在途中。
周迅
“根”
2024年1月初,戲劇導演賴聲川策劃主理的會昌戲劇小鎮(zhèn)暨會昌戲劇季001于江西省贛州市會昌縣正式拉開大幕,周迅作為受邀嘉賓前往出席盛大的開幕儀式。戲劇也是周迅內(nèi)心喜愛的藝術形式,她一直在身體力行地關注和支持著每一部動人的作品。
會昌縣存在久遠,隨處可見的高大繁茂的人工種植植物便是見證之一。在會昌戲劇小鎮(zhèn)核心區(qū)域內(nèi),有兩棵參天的大榕樹,樹干之粗非得三五人才能合抱得過來。開幕式那天,中國臺灣表演團體“優(yōu)人神鼓”就在其中一株古榕樹下演出了一段圍鼓擊奏。
說到這里,周迅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兩條腿扎住馬步,兩條胳膊長長地伸起來伸到自己能力范圍內(nèi)的最高處,再落下來,在身前的空氣里重重地“落了槌”——她是在模仿“優(yōu)人神鼓”的表演給我們看。
“你還記得開幕那天,一排演員里,那個站在最中間的女生嗎,她手一抬起,再打下去——就那一下,有把我眼淚打出來。那種東西真的你很難講,你說她‘表演’了嗎?她就是有股能量會擊中你,你只能說,她的能量跟你的能量在那一瞬間接通了?!敝苎肝⑽⑻е^,眼睛里忽然閃動起向往遙遠之地的光彩。
優(yōu)人神鼓常年在山林里修煉、排演,團員個個自洽健康的模樣。演出中,每個人也都是始終保持著平和中正的肅穆樣子,不喜不悲,不卑不亢,力猛卻不恣意,堅毅又溫和,令人很難不被他們的氣韻折服并感化。
周迅
周迅絲毫不求在觀看他們的演出時,得到什么具體的開示或了然哪些新鮮的新知,“看他們的表演是不需要懂他們在干嗎的,你就去放松地投入地去吸那股‘氣’就好了?!?/p>
那天的鼓聲落下,夜幕漸起,人群正趨散去,大家也要紛紛起身前往他處前,周迅還是找到了一點點時間的空隙,走到古榕樹前,去摸了摸那龐大盤錯的樹根。也并沒有多么神奇的事情在觸摸的瞬間發(fā)生。周迅愛樹,愛抱抱那些自己在這個星球各處遇到的大樹——她在很多時候很多地方都表達過這個習慣,“這是自己給自己的一個形式感的東西吧,就是想對樹說:‘你活那么久了,來來來來(抱一抱)。’”
她還深深記得有一年去云南工作,甫一抵達就看到村口有一棵巨大的樹,“我覺得根都有這么粗……”她張開手臂想以我們面前這張大長條桌的長度為尺,一比畫似乎又發(fā)現(xiàn)不足以形容此樹之粗,于是干脆作罷,“就是比這個還要粗,樹根都盤在地上?!彼€沒真的走到那棵樹的近身就哭出來了,“就是你沒辦法,我也不是要煽情,一進去,一走到它旁邊,哇,就哭了。是好幸福的哭,不是悲傷的。”
自然——是周迅不能擺脫也不想擺脫的愛之源頭。這三十多年時間里,去過了越多、越超級大的當代城市,她越清晰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還是小一點兒的地方,自然一點兒的地方,更能讓她真正愉悅起來,“可能還是因為我從小生活在衢州——衢州就不是很大的地方,所以我從小就習慣了那種尺寸?!?/p>
這一次,事情沒有那么難了,她左右手各伸出一根拇指和食指,在眼前圍攏出一個小小的圓形,這個于她而言完美的合適的生活“尺寸”簡簡單單地就躍然在空氣里了。
周迅
“真”
在會昌的那個晚上,周迅還去看了一出小劇場話劇,是來自中國香港的導演演員共創(chuàng)的《姐妹》,兩個女演員飾演一對親姐妹,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里,兩個人將一場讓人不忍直視的語言交鋒與情緒撕裂活生生地展現(xiàn)于觀眾面前。周迅喜歡又贊嘆,“因為它比較真實地還原了人在吵架時候的那種順著桿兒往上爬的不理智,你仔細想想,人在吵架的時候確實就是這樣的,你說你的,TA說TA的,然后一番又一番遞進和升級之后,你就會知道兩個人的誤解有多么深……兩個演員真的太厲害了,她們始終保持著情緒那么飽滿?!?/p>
從事演員行業(yè)三十多年至今,從來沒有出演過舞臺劇的周迅并不能想象“如果站在這個臺上的人是自己”這樣的場景,她也不會在觀戲時自然聯(lián)想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一二,“因為你就是會跟著戲里面的人物走,被卷進其中去,所以在那個當下你不可能想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p>
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周迅看來,做演員,在遇到這種需要釋出大量極端情緒、需要付出不少心力的戲時,是很難在那個表達的時分里,去找到什么辦法“保護”自己的。
“這本來就是一個運用你的身體、你的所有的感受去做的事,你沒辦法保護自己的什么,怎么保護?你哭的時候不哭嗎?一部電影也就兩個多小時,演員像是一個引導者,要讓觀眾感受角色的情緒,那必然需要演員用自己的跌宕的情緒來帶動故事起伏,讓角色飽滿起來,也是讓觀眾理解她,進而理解整部戲。”
2023年,電影《涉過憤怒的?!飞嫌常S多觀眾與業(yè)內(nèi)人士都會談論周迅在其中至少兩場所謂“重場戲”,都需要她交付出太多真實的體感,其中被最多提及的一場就是她飾演的角色要開車沖進海里,淹水,昏迷,被搭檔演員黃渤飾演的角色救上來,拽到沙灘上,再把她在滿是碎石沙礫的地上拖拽好長一段。那時的她渾身上下只有一條絲質(zhì)的吊帶短裙,還要表現(xiàn)得毫無自主行為能力。電影畫面一釋出,迎來一片又一片贊譽和敬佩。周迅自己卻覺得一切理所當然,“大家會覺得這個東西好像很特別,但其實不特別,那(創(chuàng)作)不就是要這樣做嗎,對嗎?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當時為什么要這么做),如果你問我,我只能反問你,那要怎么樣的被拖著走才是又省力又真實的呢?沒有的?!?/p>
周迅
是的,真實本身就跟這些所謂的“省力”“安全”是相悖的。
“對,當然,我們會在一個保護生命安全的狀況之下去完成創(chuàng)作。如果你要讓我在水下憋一分鐘,我就(會說)對不起,曹保平導演,我是做不到的。但是被從水里撈出來在海邊的石子地上拖著走、被扇耳光,這些行動,如果沒有真實的觸感,那要怎么完成這個人物(的塑造)呢?”
在這樣的要求面前,周迅從來不需要有任何猶豫或者取舍。“在現(xiàn)場,你是不會記得‘危險’‘極致’‘受苦’這樣的詞和概念的,在那個狀況里,事情就是這么發(fā)生了?!彼烂總€導演都有自己的風格和性格,《涉過憤怒的?!芬呀?jīng)是周迅與曹保平導演的第二次合作,從第一次的《李米的猜想》到這一次,她都很清楚,“你拍他的戲,就知道他都是要求演員飾演的角色是有極端情緒的。你認同他的風格,也認同那個角色,你知道一切就是要往‘那兒’去的,只是你不知道每天在現(xiàn)場,事情會到一個什么程度——對,這個‘程度’是你無法預設的,那就是你要去面對和創(chuàng)造的東西,但不意味著這就是一種‘受苦’,對吧?”
周迅
“放松”
我們只將關于表演專業(yè)的某一具體的話題聊到這里就自自然然地轉(zhuǎn)向了。你入一扇門后行得越深,越會知道許多東西的不可言說。關于“方法”“技巧”“機關”的可視、可讀、可模仿、可研習的固然擺在那里、刻在那里觸手可及、清晰明朗,但你若問一個精通個中關隘的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實是言語難以輕易抵達的境界。
就連當我問起周迅,她何以在表演中剝落了自我欣賞與自我迷戀,她也在安靜聽完我對疑惑的闡釋之后,輕輕地但是切中肯綮地追問我:“你覺得人自戀與否這件事跟性格有關嗎?”她覺得這類特質(zhì)無關優(yōu)劣,都是人天性里本身就攜帶的,而當我們開始試圖想要去評斷它的時候,就不能完全脫離“程度”來談論,“你不能說一個人演得很‘自戀’,就不行。這里面有一個‘主觀’與‘客觀’的問題,我在去表達的時候,一定是按照我自己認為‘合適’的、‘好’的標準來做的,你會喜歡,也是你的主觀感受,也許還有一些人覺得我不好呢,這都很正常。所以說,所有的評斷都沒有一個恒定的標準?!?/p>
也許每個人的經(jīng)歷不同,感受不同,審美也會千差萬別,沒有絕對的對與錯。“一個人的表演也好,文章也好,畫作也好,音樂也好,被任何一個其他人來看,就都是主觀的,如果你覺得我好,可能我的主觀理解跟我的主觀表達跟你的主觀感受正好是契合的。”許多許多年前,周迅在飾演林徽因時就遇到過這樣的表達與接受之間的錯位,飾演黃蓉一角時又遇到過,“有人會問,周迅的聲音怎么會是黃蓉呢?那是因為提這個問題的人對‘黃蓉的聲音’有自己的想象,就連金庸先生都沒有在小說里寫過黃蓉不是個粗嗓子?!?/p>
說到這里,她又從鍋里夾了一筷子豆芽,“這是辣的,你剛剛說你不吃辣,你喜歡吃甜。這是一個非常明確的標準,那咱們就——你吃你的甜,我吃我的辣,咱們都放松下來。開餐廳的人也會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菜,不做什么菜,沒有一家餐廳可以讓所有人都愛吃。我就用我的人生理解跟表達誠懇地跟觀眾分享,如果能夠觸動你的心,我覺得非常好,我們會有一個很好的溝通;如果沒有觸動你的心,我也不會覺得你很糟糕,或者是我演得不好——我在演的時候就是認真在演的,我不能觸動你的心,我也沒辦法。”
周迅
辣的只能是辣的,沒有一點兒辦法變成甜的味道。
“對,我們就都放松下來吧。”
周迅把精致的身體藏在香奈兒2024春夏高級成衣里,像是被花朵擁抱著一樣,坐在我的面前,腳趾頭頑皮地跳動著,像是在采擷這條香奈兒裙子上的花。
“放松下來”——是周迅給我們事關“評判”這個話題給出的結(jié)語。她再次說出那個說了很多年的形容,“做演員和種地一樣,就是看天吃飯。”她認真地接受世界、市場、外部世界所有的流變,風往這里刮,哪片云彩下雨,都是值得留意、關心和思考的事情?!拔液孟褚恢币詠矶紱]有任性地說‘我就要什么’或者‘就不要什么’。我很理性的。我感性的那一部分可能就用在了演戲和感受上,這個我說不清楚,但生活里面我不是會沖動的人——我不知道這是我自己對自己的誤解還是什么,我只要跟我的好朋友說我是理性的、謹慎的,他們都說‘你怎么可能是理性的?!’你看,就連你現(xiàn)在也一副很驚訝的樣子……”
“我不會是(《李米的猜想》中飾演的)李米那樣執(zhí)念地等著一個人,我也不會是(《涉過憤怒的?!防锩骘椦莸模┚皪鼓菢拥膵?,我兒子如果是那樣的,我早給他送公安局了,或者早就開始干預了,因為你知道那是對他好。”斬釘截鐵的一個周迅。
“你想想,回顧我這三十多年——至少你從外圍看,你就從我飾演的角色和我整個生命的過程來講,你覺得我是一個冒險的人嗎?”周迅的問題撲面而來,一個舒適的沉默如西邊天的太陽一樣,緩緩落下,確實不必為此過分憂愁擔心,反正在另一個地方,此刻的太陽也正緩緩升起呢。
周迅
Q&A:
我很好奇,這么多年來,“感受力”這個東西從來沒有在你身上消失過,對不對?你是怎么做到的?
周迅:沒有消失過。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它什么時候在,什么時候消失,我也不知道。也許我下一部戲就沒感覺了。但我也不害怕,也不擔憂,也不發(fā)愁,我現(xiàn)在沒有麻木,我也不能假設這些情況,為什么要去想這種事呢?但我確實覺得能得到“啟發(fā)”是每個人都需要的。
現(xiàn)實中有很多會讓我們覺得煩惱、沮喪的東西,你現(xiàn)在怎么面對?
周迅:我覺得美好是特別重要的,樂觀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人是可以選擇趨向什么的,在負面情緒和樂觀情緒之間,我覺得你一定要選擇樂觀情緒,因為你只有這一條路,沒有別的路。反正不能讓自己沉淪在那種負面的東西里面吧,我覺得人還是喜歡快樂的吧——但這個快樂不是傻開心,或者純粹的開心、愉快都行,是你要理智,你要真的開心,所以你就得不斷地學習怎么讓快樂的情緒浮現(xiàn)的比悲傷的多。
近來生活里最讓你感到快樂的是什么?
周迅:其實我還挺喜歡做飯的——我可能有一點兒遺傳基因來自我媽。就是,我做飯不難吃,至少第一次做的菜都不難吃。不工作的時間里,我有一套連貫的快樂。早上起來有想做飯的愿望,早上就開始弄菜,中午就做飯,吃完飯,洗碗,洗完碗睡午覺,睡完午覺去運動。運動完了可能去跟朋友聚一聚,或者是去公園散散步。這些讓我快樂的,其實就是人最基本的開心,吃、睡、動、看。
周迅
不會為一天的碌碌無為而感到悔恨嗎?
周迅:不會,因為我已經(jīng)非常勤奮了,我都勤奮30多年了。而且我現(xiàn)在依然非常勤奮。有一天我是走在哪個公園路上,我就走走走,突然腦子里蹦出來——其實人不一定要干什么的,就是突然蹦出來了,也沒發(fā)生什么事。那天陽光特別好,還是秋天,有銀杏的時候,對,人不一定必須要干什么的。
此刻,你有想問自己的問題嗎?
周迅:沒有。
你都沒有覺得不確定的東西或者想給自己提出的一些要求嗎?
周迅:我覺得真的沒有什么。我挺感謝我自己的,我覺得我夠認真,對得起我的職業(yè),對得起我的生命。我不欺騙人,我也不害人,我覺得我做得還可以。
出品:王鋒、李曉娟 / 監(jiān)制:于夢菡Rebecca Yu / 攝影:Jumbo Tsui / 造型:Evan Feng / 統(tǒng)籌:杜少軒 / 造型執(zhí)行:8LACKB大黑 / 造型助理:糖妹、子希 / 攝影助理:沐勝、郝鑫 / 化妝:鑫淼(香奈兒特約彩妝師) / 發(fā)型:周學明 / 美術:Mia一顆葡萄 / 特邀撰稿:呂彥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