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經(jīng)天
拍完照，他一如既往換上一身輕裝，與我靠在透明玻璃窗邊展開對話，午后的斜陽灑落我們之間，曬干了那短暫的沉默，“下次回到陽明山，我應(yīng)該會想起今天后背被曬得暖暖的感覺?！?他摸了摸后頸開口說道。 和拍攝時的古靈精怪不同，他的語調(diào)恢復(fù)以往帶點冷峻的緊張感，頓時我才了有實感—眼前是出道20年，兼具實力與人氣的演員。
阮經(jīng)天
陳桂林的一切，已恍如隔世
《周處除三害》這部叫好又叫座的類型片，無疑將阮經(jīng)天的事業(yè)再推高峰。 當我不免俗再提起這部片有多成功，讓多少觀眾贊嘆于他的演技，說得滿腔熱血之際，面對眼前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我的阮經(jīng)天，聽完只淡淡說了一句：“你知道嗎？ 這對我來說有點像上輩子的事了?！睂ρ輪T來說，時序的確和一般人不一樣。 觀眾兩天前才看完電影，但距離《周處除三害》拍攝實際已過去整整兩年，他當然記得陳桂林手握著槍、滿腔難以按捺的憤恨，也記得女主角小美在獄中替他剃胡子時破碎的柔情，但種種牽動內(nèi)心的高低起伏，對一位專注現(xiàn)實的專業(yè)演員來說，儼然已是過去式。
“當然，你聽到《周處除三害》表現(xiàn)多好，你還是會開心，替整個團隊高興。 但我的生活已經(jīng)脫離那段興奮期了，與其說感受什么高人氣、受不受大眾喜歡，我真正感到開心的是，起碼未來人們能以‘更公平’的方式去看待你的作品、你的表演。” 過去，他已被種種新聞、流言纏身得太久太久，究竟得花多大的力氣，才能讓人們單純以一位演員的身份正視他？ “以前很多事情，你自己以為已經(jīng)過去很久，但對有的觀眾就像昨天才發(fā)生的事一樣，人們從媒體來解讀你，跟你自己過的真實生活是兩回事?！?他說道。
“我日常生活周圍的人，不會因為《周處》受不受歡迎而對你的態(tài)度有任何改變。 隨著年齡增長，從20幾歲到現(xiàn)在40幾歲，你會因為作品被肯定而獲得勇氣，甚至是底氣。 但現(xiàn)在你清楚的是，這是這部電影的事。下一部有了新角色后，一切就重新開始，人們對你的評價將歸零重來。”當演員的20年，阮經(jīng)天既嘗過年紀輕輕走紅的滋味，甚至憑演技風風火火拿下大獎，卻也經(jīng)歷被流言蜚語中傷而乏人問津的日子，現(xiàn)在，與其把自己的價值寄托在外界的評價，他說：“真正讓我興奮的是，你在表演的當下，有沒有盡全力做到你心中理想的表現(xiàn)？ 在《周處》，起碼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對自己當時的表現(xiàn)是喜歡的、盡力了，這樣就夠了?！?/p>
阮經(jīng)天
重回無人知曉的十年黑暗
初識陳桂林一角時，阮經(jīng)天連劇本都還沒摸熟，黃精甫導(dǎo)演便開門見山告訴他：“我希望你先不要讓自己活得太舒服?！彼囊馑际?，希望阮經(jīng)天回溯過去那段黑暗而癲狂的人生階段，將無以宣泄的憤恨轉(zhuǎn)嫁在陳桂林身上。 這段他口中“不太好的日子”，大概是28歲憑借《艋舺》拿下大獎后的十年，在極度自傲與自卑之間反復(fù)拉鋸。 那些年，即使接連和侯孝賢、徐克等知名導(dǎo)演合作，戲約一部接一部，跨度之大的角色也一個接下一個，他越是拼盡全力飛高，越是渴望突破，可現(xiàn)實就越諷刺，世界像毫不領(lǐng)情地一次次折斷他尚未痊愈的羽翼。
重回那段無人知曉的黑暗，他難道不怕嗎？“有些事，在人的記憶中是永恒，始終不會消失的。 無論事情過了多久，只要你回想，只要你記得，它便是永恒。”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你問我回想過去那段日子會怕嗎？ 其實不會。 我是記憶力很好的人，很多細節(jié)我記得比誰都清楚。 當演員就是如此，你必須不斷回想人生某些特定的時刻，喚起某些特定的情感?！?/p>
“在事情發(fā)生的當下，其實我是害怕的。 但為了拍戲再回到過去，我不害怕，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即使發(fā)生了這些事，我是承受得住的，我沒問題?！?過去受過的傷也許會隨時間淡去，但并不會痊愈，回憶里那陣隱隱作痛的苦楚，如困獸之斗般的無助，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話鋒一轉(zhuǎn)，他繼續(xù)說：“但這也是當演員最有意思的地方，你要用一段已知的情緒去重新體驗、重新探索，跟著角色重新走向未知?！?“也因為做了這份工作，你會發(fā)現(xiàn)一些對別人毫無意義的日常和情感，對你而言，一切都變得有意義?！?受傷最深的地方，將成為你最大的天賦，這是我在阮經(jīng)天身上最珍貴的發(fā)現(xiàn)。
阮經(jīng)天
人，光是活著，就已經(jīng)夠努力了
跟阮經(jīng)天談話的過程，發(fā)現(xiàn)他是我見過“最專注當下”的人。 不確定是否因為已經(jīng)歷人生太多的跌宕起伏，又或許更大的原因是因為家人，現(xiàn)在的他活得很現(xiàn)實—他自己這么形容，這也反映在他近年接戲的角色上。
演戲，早已不是青少年的夢想，光靠滿腔熱血與夢幻泡沫所堆砌，現(xiàn)在，對他來說是一份志業(yè)，一份極其客觀衡量“做不做得好”的量表。他告訴我：“每當看著周圍這些對演員充滿熱情、汲汲營營的人，我以前常感到困惑，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如，好像他們才是最有理由待在這個行業(yè)的人，那我是為了什么在這里？”直到他看了北野武的書。 這位日本電影鬼才有個名理論，他討厭現(xiàn)代人從未評估自己的才能，卻成天滿口“夢想、夢想”，這社會也總向迷茫的人們販售、鼓吹著廉價的夢想，“強迫根本沒有才能的人必須做點什么，簡直是誘導(dǎo)犯罪?！北币拔湓@么說。
而阮經(jīng)天無疑是找到自己才能的人。 “坦白說，拍戲有時是很不舒服的過程，我沒那么受虐，喜歡演戲到這種程度，但我為什么繼續(xù)做？ 我想是因為我做得好，我可以把它做好，其中的成就感帶給我喜悅，讓我有做下去的動力?！?他說：“另一點，就是演員的確能讓我和家人過好生活。 很現(xiàn)實?！?/p>
阮經(jīng)天
我好奇他是不是不喜歡把努力掛在嘴邊？畢竟發(fā)揮才能是一回事，但沒有努力是不可能占據(jù)一線演員20年的。 阮經(jīng)天為了入戲，在《周處》開拍兩個月前就開始穿上陳桂林的戲服，將自己打扮得落魄邋遢，蓄鬍、游蕩街邊，試探那瀕臨脫序的社會邊緣，背離了鎂光燈下的安逸; 更不用說武打戲全是親自上陣、拳拳到肉; 跑戲也如著魔般徹夜狂奔到虛脫……為演戲付出至此，他只淺淺笑了笑說：“人生好像從來就不是靠努力就能成的。” 對阮經(jīng)天而言，努力不過是他最不足掛齒、最基本的底線。
“我認為人光是活著，就很努力了?！彼睬槟芰μ貏e強，有的人的努力是拼了命去試鏡、上表演課; 有的人是每天為了生計打滾; 有人則是在醫(yī)院為活下去而努力。 每個人都在為不同的事努力著，即使沒有結(jié)果也必須這么做。所以，在片場傾注百分之百的自己，只是他的本分。 他不為任何人，只為了自己，“我要是演戲沒盡全力，我自己會不舒服?！?/p>
阮經(jīng)天
無法磨滅的過去，在背后推著他成長
“會對我講最難聽的話的，永遠是我自己?！比罱?jīng)天這些年聽過多少貶低，背負多少莫須有的責難和妖魔化的誤解，但往往事情真正發(fā)生時，罵他罵最兇的，就是他自己。因疫情延宕的三年，他從過去不敢休息的汲汲營營中暫停，陪著爺爺奶奶走完最后一程，重整心情后，再次為電影活躍于幕前。 屏幕上，極具張力與層次分明的演技讓過去不看好他的人心服口服; 屏幕之下，所有人都發(fā)覺他的不一樣—不只個性，從談吐的內(nèi)容、面對媒體的泰然，他蛻變成思想通透大器且言之有物的完人。
“人很難自發(fā)性地成長，絕大多數(shù)的人一定是因為遭遇某些事，改變了你?！?他再進一步解釋：“過去十幾年來的每件事都在推著我成長，工作的那幾年，爺爺奶奶的離開，甚至我一個人在家獨處的時光。”一切在他的腦海歷歷在目，甚至有些時刻，他還沒有原諒自己。
我問他，背負著種種爭議十多年，他曾想過洗滌過去，重生成完全不同的自己嗎？他正色道：“你就是你。 不可能。”說到過去，他比任何人都抱有悔恨，更不用說遺憾，“但回到過去，簡直就是做白日夢。 經(jīng)歷那些事情，我只能說我現(xiàn)在試著往更正確的方向走，但我從來不會否認過去的自己?！?逃避騙得了全世界，卻騙不了自己。“直到現(xiàn)在，我不自覺還是會有痛恨自己、厭惡自己的情緒出現(xiàn)。但我已經(jīng)理解，這些好與不好，都是必然?！?這些年阮經(jīng)天最大的改變，是學會在低潮襲來時，穩(wěn)穩(wěn)接住向下墜的自己。
阮經(jīng)天
家人，一切愛意的源頭
曾有人以“天真有邪”形容阮經(jīng)天，他像從一團混沌泥淖中掙扎重生，即使渾身沾滿爛泥，卻仍舊毫不保留地愛著世界，從未遺失最初那股炙熱與純真。 在我眼前，這個40歲卻仿佛有著用不盡的調(diào)皮勁，笑起來眼底滿溢少年感的男人，肯定在原生家庭，或者親密的人身上得到相當富足的愛—我想是他的家人?？粗直蹆?nèi)側(cè)的刺青，那是為紀念爺爺和奶奶而留的。
“對我來說，全世界沒有比家人更重要的事?！彼恼Z氣堅毅卻溫柔，“我們家無論爺爺、奶奶，還是我媽、我弟，一直以來和我的相處就像朋友。但隨著年紀增長，角色也開始有所轉(zhuǎn)變，我爺爺奶奶最后那幾年，從以前我是他們的孫子，到后來他們像我的孫子、孫女。 跟電影《班杰明的奇幻之旅》一樣，人越活越回到剛出生的狀態(tài)，誰都無法躲避這樣的輪回?！?nbsp;
“雖然家人不見得能完全理解你，但起碼你知道—無論你的哪一面，他們都有一定的程度能接受?！痹谕庖徽彀缪萘硪粋€角色，在鎂光燈前又必須覆上一定的保護色，可至少，阮經(jīng)天在家人面前得以毫無保留卸下最后一道防備，沉溺于無條件的被愛?！坝绕涫俏覌專阒医?jīng)歷了很長一段只有我一個人的時間，那時候我一個人被遺留在全世界的角落，是她靜靜地陪著我…… 不用說任何一句話，我知道她在?！边@既是家的意義，是他生存下去的意義。
演藝人員，像舍身走在隨時都可能被吞噬的黑洞邊緣，至少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人才能支撐下去。 一雙能溫暖他的雙手，一對能讀懂他的眼睛， 即使身處的周遭再慘不忍睹，人就是緊抓著這些細微的溫存而不至于下墜。 阮經(jīng)天也是一樣。在曾待他不溫柔的世界，值得慶幸的是他也擁有屬于他的人—是家人，是懂他的導(dǎo)演，也可能是所有正看著這篇文章，愛著他的每一個你。
策劃、形象：楊威 / 攝影：周墨 / 統(tǒng)籌：張雪斌 / 制片：Yuli Chen / 造型：Kate Chen / 化妝：Karen chang / 發(fā)型：Rick Lin（ZOOM Hairstyling） / 美術(shù)：梁碩麟 / 美術(shù)助理：郭本婷、邱國宇 / 作者：林冠妤
京公網(wǎng)安備11010502034636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