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翠梅
《野蠻人入侵》的影廳前放著陳翠梅的易拉寶。從5 歲釘板凳,8 歲開車撞柱子,寫到41 歲決定習武。看完得悟個幾秒才能明白這是一個導演簡介。那些冠冕堂皇卻更易對位的帽子——得過這個獎,那個獎,馬來西亞新浪潮代表云云,無處可見。好像看電影前只需知道這是個什么都做了一點兒的人,生了小孩,練過武術,拍了個電影,就夠了。
陳翠梅平時隨隨便便的,隨時背著一個書包,黑色,鼓鼓囊囊。里面裝的是巴西柔術的道服和換洗衣服,沒有電腦。道服是迪卡儂買的,同樣顏色買了十件。手機是很多年前國產品牌的一款,她愛發(fā)小紅書,頭像是像素模糊的一張自拍,斑點遍布,咧嘴大笑。有時出席電影映后,現場出片會套上濾鏡,白白凈凈一張臉,她驚嘆美顏濾鏡太厲害了。
她說自己漫無目的,不以目標來生活,也不是以電影來做事業(yè)的。早有朋友說她一手好牌打爛,二十幾歲拍愛情小品拿了獎,那就應該再多拍幾部,干嗎晃來晃去。陳翠梅卻覺得,人的一輩子太長,找一件事來做,不要讓生活那么無聊就可以了。能拍電影就拍,不拍的時候看書,寫作,現在養(yǎng)育孩子,練巴西柔術。有件事情在做,都是一樣的。
她說到魏晉南北朝,中國的嬉皮士年代,有個人,“忘了名字了”,每天從家里把磚頭一塊一塊搬出來,晚上再把它們一塊一塊搬回去,“其實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總得找點事情來做,這就是修行”。這個人是陶侃,同樣的行為,也更常被描述為以勞其筋骨的方式警醒自己牢記擔當大任的鴻鵠之志。
什么樣的眼睛看到什么樣的世界。陳翠梅的世界里先有行動,再有情緒,接著是描述性的語言,生成總結和概念那是很后面的事了。她搭出租車,要跟每個人都聊天。在電影院看自己的電影每次都會笑。她跟你講話,先是眼睛嘴巴一起笑起來,笑一會兒講一點兒,再笑一會兒,想想講到哪里,笑著接下去,如果你不打斷她,她綿綿延延的笑和星星點點的講述好像永遠走不到終點。
《野蠻人入侵》也講了個沒有終點的故事。故事的開頭是女演員李圓滿生育后和成就她的男導演重新達成合作,籌拍一部武打片。導演與演員說起一樁宮本武藏比劍的軼事,留下一句:“一切都是劍?!迸輪T一邊接受武打訓練一邊吃力地帶著孩子,故事的中段突然變成“戲中戲”,遭遇一系列《諜影重重》式的經典橋段后,女演員似乎找回了“自己”,而全片的結尾則是夕陽下男導演獨自在水面上行走。女演員一看就是陳翠梅自己,疲累的母親拖著無法控制的小男孩,被生育摧毀的身體從跳繩開始重建,等到電影拍完,戲里李圓滿的眼神堅毅起來,戲外陳翠梅也打贏了巴西柔術的比賽,肩膀頭子分外飽滿。她的兒子宇宙長大了一些,依然不受控制,是陳翠梅學會了把自己想要控制的心壓下來,無論是作為母親,還是作為創(chuàng)作者。
男導演也是陳翠梅自己,很多人看不出來,問她為什么一個關于女性的電影,以男導演作為結束。其實這兩個角色都是她的投射,李圓滿代表了她對身體的看法,導演代表了她對創(chuàng)作的看法。創(chuàng)作和身體都是找自己的路徑,“一切都是劍”。
問題只有一個,不說姓名,不說職業(yè),不說關系,你是誰?李圓滿好像想通了,她可以行于水上了。這是導演寫的最后一場戲,看似一個圓滿的結局。但是在男導演的現實里,也在陳翠梅的現實里,答案尚未出現。“我覺得不可能這么容易找到答案?!眲〗M的人都散了,但是導演自己的尋找尚未圓滿,“他是失落的,他還在回想那個本來要講的故事,那個宮本武藏一切都是劍的故事。他把手里的棍子丟掉,抓了一下頭,還是不明白。他沒有得到那個真正的答案?!边@就是陳翠梅。母親的部分是我,習武的部分是我,創(chuàng)作者的部分是我,身體是我。我是過程,我沒有答案。
陳翠梅是家里第四個女孩,出生的時候,老護士跟陳翠梅的媽媽說,這是個唐氏兒,活不過20 歲。她上面三個姐姐,下面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在這個次序上,陳翠梅是家里不被看見的孩子,她告訴自己不需要被看見,“自己會去做自己的事情”,逃學三天去吉隆坡聽文學講座。
陳翠梅從小就清楚要做創(chuàng)作,同樣清楚的是自己沒有上大學的機會。馬來西亞公立大學實施固打制,以種族比例分配名額。接近80% 的名額留給馬來人,華人大概只有10% 的名額。馬來西亞華人平均經濟條件比較好,有能力的家庭都會把成績好的孩子送進私立大學或者出國留學。陳翠梅是華人,成績好,但家里窮付不起學費,她很小的時候就明白既定的這幾條路都是死路,她沒有報考任何大學,要走自己的路。
17 歲的時候,陳翠梅申請到一個去阿根廷交流一年的計劃,需要兩萬人民幣的費用來買機票和生活。家里給不起,她就自己去籌款?;I著籌著,有人質疑到她父親頭上,問做生意的父親怎么連女兒的學費都出不起。顧忌父親的名聲,陳翠梅放棄了阿根廷。那是1996 年,王家衛(wèi)正在阿根廷拍《春光乍泄》。
高考成績出來,10 個科目,9 科是A,成績比想象的還要好,但是因為沒有報名,上不了大學。后面陰差陽錯被新開的一所大學錄取,連500 塊的報名費都要跟人借。陳翠梅的眼睛一閃一閃的,眼淚在眼眶里晃,“突然覺得很可憐”,嘴角還是笑著。
讀大學時交了印度男朋友,兩人談婚論嫁,男友說女人不能當導演,你只能給我的片子當制片。陳翠梅很愛他,結婚的房子都買好了,但是非常焦慮。強烈地不自洽之中,她完成了處女作《丹絨馬林有棵樹》,講17 歲的少女逃學的故事。短片拍完,去了鹿特丹,在德國奧博豪森短片影展拿了大獎。她辭了工作,跟印度男友分手,從原本“跪下親吻丈夫的腳”的未來脫身,“后面就沒事了”。
那么多扇窗是關著的,她好險走出一條路,如今想來,家境不好還能拍藝術片,是因為自己作為女導演被看見了。所以她到處說,我太幸運了。
陳翠梅
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快樂靈活的人會被任何事情擊垮。但當陳翠梅展開說生育的痛苦——疲憊、怕冷、體力不支、記憶力下降、管不住孩子,又很難在現在的她身上找到那些狼狽的蹤跡。她拍出了一部電影,這個身體曾是一片廢墟的人在電影路演間隙背著道服到處找道館練柔術,時常是早上六七點。
變化是怎么發(fā)生的?經歷時間,以及找一件事持續(xù)去做?;氐侥蔷湓?,一切都是劍?!耙郧半娪笆莿ΓF在小孩是劍,巴西柔術是劍?!彼哪康氖巧?,作品是自己,目標是為了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更好不是成功,不是變得有名,是對這個世界可以更溫柔?!俺雒晒Ξ斎灰埠芎茫绻恋K我成為我想要的人,那就真的不重要?!?/p>
只有在巴西柔術里,陳翠梅學著更有邏輯,更有目標。巴西柔術教的就是控制,控制恐懼,控制自己和對方的身體,以在最壞的情況下逃脫,甚至反敗為勝。陳翠梅以前是打到哪里算哪里,見招拆招,順著對方的方式打,不停地動來動去,不太在意有沒有去控制對方,這樣常常走入對方算好的陷阱里。打了兩三年,學會了更謹慎一些,要有目的,要贏。
但是人的底色是很難改變的。在任何情況下,她更優(yōu)先的反應都是理解別人的處境。有一次打比賽,剛開始她就被對手拿了背,這是個很有利的降服位,陳翠梅逃脫了,并且立刻拿到對方的背。但是在離結束僅剩10 秒的時候,對方再次逃脫。陳翠梅高興地笑了出來,她覺得太好了,對方真的很努力,一直沒有放棄,她為別人的成功感到由衷高興。
而且自己做錯了就是該笑啊,做錯多珍貴?!拔視X得,做錯反而人會高興是一種很本能的反應,你知道做錯了,下次就不錯了,就學到東西了?!彼肋h在碰撞,學游泳被爸爸丟進三四米深的海水里,學自行車直接推上斜坡然后放手,腳碰不著地,立刻學會平衡。放手去做,做了就會了,錯了下次就會了。
別人在系統學習怎么做才正確,她腦子里東一片西一片,四處闖,都是做了又錯,將錯就錯的體驗?!坝袝r候做錯的東西看起來雖然很笨拙,又覺得其實更好,因為跟別人不一樣,因為我不知道對的方法。”
張獻民記錄過在克萊蒙朗短片電影節(jié)做評委時的一次討論,各國評委對最后入圍的六七十個短片各有偏愛,荷蘭評委喜歡陳翠梅《每一天每一天》的理由是:我們誰都不會那樣拍,你會那樣拍嗎?最后陳翠梅拿了獎。
很多時候她看電影會覺得很膩,大家都很標準,都在比誰更接近現實,都很對。那她就反著來,在觀眾快要相信的時候,趕忙跳出來說這些都是假的,都是編出來的?!盀槭裁措娪笆钦鎸??為什么都在比誰把故事說得更真實?那我就不斷地跟你說這是假的?!?/p>
別說電影,所謂的自己也未必是真實的。人把回憶切碎重新拼貼建立因果,再當成自己的故事講給另一個人聽,如此而已。2011 年,陳翠梅在微博上寫,不管在生命里慢慢地積累了點什么,最后都會被我狠狠丟掉。我想著一世人,我要把自己都用掉了,到最后一無所有了,才會快樂。
12 年過去,陳翠梅使勁地用自己,一路走一路扔。生了個孩子,但是要是跟李圓滿一樣失去了全部的記憶,一無所有,也未必還會想起自己是個母親。那要怎么找回自己?沒關系,身體的癮會提醒她,時間到了,我要找人練練柔術。
別怕,做嘛,然后笑就是了。
特邀策劃:茶壺 / 特邀撰稿:倉運海 / 攝影:青山 / 編輯: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