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一
“自信到第一個學期”
“ 我就自信到研究生的第一個學期?!蓖粢徽f道。此處,他指的是自己對寫實的信賴。在早于2015年的創(chuàng)作中,汪一的畫里有濃郁的古典氣息,標尺一樣的造型是對此前十數(shù)年學畫的總結(jié)。
這在當下并不常見,但在汪一這里卻是必然。從初高中到大學,畫得“準確”是不可逾越的準則,并逐漸為他養(yǎng)成一種“手感”。甚至自上海大學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后,汪一準備考研,想的還是繼續(xù)畫寫實。“真是中毒蠻深?!彼{(diào)侃道。當然,如果當時考研順利,汪一將是另一條路上的藝術(shù)家。
向他遞來橄欖枝的是紐約藝術(shù)學院(New York Academy of Art)。該校地理位置得天獨厚,這意味著在接下來的三年中,他會有無數(shù)時光浸淫于西方頂級藝術(shù)博物館里,能切身去看那些古典大師的作品。
不過,他的欣喜沒能持續(xù)太久。準確地說,汪一在學校的第一學期就“鎩羽而歸”?!澳阌X得自己基本功是最好的,但禁不住老師問?!报D問什么?“問你為什么這么畫?!?/p>
面對老師的問題,汪一答不出什么。包括再后來,他在紐約的畫廊里看到格外“不同”的作品時,又是另一種沖擊。“不知道為何自己在寫實上花了這么長時間。差別確實大,他們和我之前的思路、方式不一樣,和我想象的也完全不一樣,很震撼?!倍鴰啄旰?,這次挫敗的寓意才慢慢浮現(xiàn)。
Q&A:
在創(chuàng)作寫實作品的那段時間里,你心中的榜樣是誰?
汪一:肯定是委拉斯開茲(Velázquez),我臨摹過很多。
你怎么看倫勃朗(Rembrandt)和維米爾(JohannesVermeer)?
汪一:我在大都會看過原作,倫勃朗很有沉淀感。但看多了,整張畫的“油膩感”會比較強,反而想去看看中國畫“清爽”一下。維米爾的都是小件,件數(shù)也不多,能多看一會兒。
巴洛克時期的大部分作品都挺“膩”的,以及魯本斯(PeterPaul Rubens),他的畫真的有無法超越的感覺,但巨幅還是“油膩”。一開始你肯定會沉浸在里面,覺著畫得太好了。但就像一直在吃大油的菜,味覺享受,后面身體就會不舒服。所以連同上課時的事,我就開始有點質(zhì)疑“寫實”,感覺越來越?jīng)]道理。
所以,當觀者看到其2015 年后的作品時,不必過于驚訝,汪一的轉(zhuǎn)變不算突然。他被挫傷的自信幫了一把。這時,懷疑自己反倒成為珍貴的品質(zhì),其側(cè)面是更小的試錯成本,也意味著隨時準備好打碎重來。
汪一
敘事的增加
如今,汪一的繪畫的確是另一番模樣。自2010 年畢業(yè)后,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去過很多地方,西北、藏區(qū)、美國東西海岸,風景是其創(chuàng)作主題之一;2019 年,帶著《一個巴黎女子的拉薩歷險記》,汪一再次進藏。沿著文本中的脈絡走,走馬觀花的旅途變得不大一樣。他人經(jīng)驗的疊加,帶來的是想象空間的拓寬。敘事由此增設。
在新作中,汪一還納入了大量童話故事的片段,畫面色彩瑰麗豐艷,純真的場景中帶有些許“暗黑”。三年不便遠行,其讀物是王爾德的《夜鶯與玫瑰》,《格林童話》中的《白雪公主》《小紅帽與大灰狼》―他一邊聽有聲書,一邊等待合適的畫面躍入大腦。
最近幾年,汪一一直徘徊在這種趣味中。在其繪畫里,你總能看到懸置的片段:目光跟隨畫布游走,故事的繼續(xù)難下定論。加之來自萊比錫與后印象派的色彩,觀者或許能為之一振,至少會多做停留―對汪一來說,“耐看”是重要標準。
Q&A:
你之前的作品與旅途見聞相關,為何現(xiàn)在會選擇表現(xiàn)童話、寓言故事?
汪一:缺乏外部刺激,導致得自己找,我覺得離開敘事的畫面就不太持久。這個主題快結(jié)束了,我應該還是會出去走走,切身的體驗會多一點。
你選的都是小故事,但作品尺幅都不小,出于什么考慮?
汪一:我畫前會有一張水彩小稿,信用卡大小,所以畫幅會涉及它能撐多大。我試過很多尺寸,有時人物受限,沒法表達表情或敘事中有意思和具體的點,細節(jié)會缺失。現(xiàn)在畫得最順的就是2×1.5m 或2×2m 的大小,正好跟我的工作方式契合.我不希望坐著畫,活動空間小,感覺憋屈。
現(xiàn)階段想去推進或解決什么問題?
汪一:我還是想改變“手感”上的習慣,因為很多表達會被準確度框住。這個不解決,就是挺大的瓶頸,趣味性是我一直以來希望做到的。我一直很看重詼諧和幽默,準確就讓它變得冷漠了些,加一些隨機和無序會更好。
你會把這幾年的創(chuàng)作分為哪些階段?
汪一:之前沒有依靠敘事,純粹是風景的時候,畫面的消耗程度會很快。反而,你閱讀作品,有了文本概念,自由性可能會減少,但畫面的可持續(xù)性會長。基本是這樣的變化。但在敘事里,我還是會留有一定的模糊性和開放性,不“看圖說話”。至少現(xiàn)在,我還蠻樂在其中,沒疲憊。
圖1、汪一《狼與外婆》,布面油畫,200×200cm,2022 年
圖2、汪一《黑蘋果》,布面油畫,200×200cm,2021 年
圖3、汪一《雪線》,布面油畫,200×250cm,2018 年
自持的信念
這是汪一顛覆的十年:2010 年,他自紐約返滬,在M50 創(chuàng)意園中租下一間工作室,一“悶”就是三四年;2015 年,機會到來,做藝術(shù)開始能夠維持其生存;2020 年,汪一入職上海大學美術(shù)學院,在母校做起了老師;去年,他舉辦了自己的第七場個展,作品邁入百萬港元俱樂部。
出于某種考慮,少有藝術(shù)家會袒露作品進入市場對自身創(chuàng)作的影響。但在這一點上,汪一極為坦誠:商業(yè)介入有效地帶動了其創(chuàng)作狀態(tài);并且,他目前正處于創(chuàng)作的“中場戰(zhàn)事”中,焦慮地等待下一階段的來臨。不過,焦慮、糾結(jié)是汪一的常態(tài),這種狀態(tài)落在創(chuàng)作上恐怕就是謹慎。以及在對話中,汪一稱自己很“社恐”。用這種非常當代的詞匯來形容他,總覺得不大恰當,因其身上有一份古典氣質(zhì)存在。而“社恐”的另一面往往也是超常的專注度。汪一是這樣的人,且不少大藝術(shù)家也是這樣的人,比如賈科梅蒂(AlbertoGiacometti),比如愛德華· 霍普(Edward Hopper)……
就像在創(chuàng)作外的多數(shù)時間里,汪一專注琢磨著好與壞,畢竟做藝術(shù)以及做藝術(shù)家,成功道路的標準模糊,有時恐怕更需如履薄冰。比如他曾嘗試過做裝置,跑工廠、找材料、完善工藝,但因不像繪畫需要“親力親為”而及時放棄;再比如,他欣賞喬治· 巴塞利茲(Georg Baselitz)對作品的掌控度,羨慕呂克· 圖伊斯曼(Luc Tuymans)創(chuàng)作時的不猶豫,但仍清醒斟酌與前人的區(qū)別,審慎使用自身的能量。
好在他還在時刻周旋。因為在今天,誘惑遍地,“既要又要”等同于選擇淪陷。而他想在嚴密的藝術(shù)史中找到容身之所。這不是自謙,也非宏圖,人們在其身上能夠看到某些潛質(zhì)。何時前進,如何前進,汪一或許已有考量。
策劃:齊超 / 攝影:賈睿 / 編輯、文:于明 / 采訪: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