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理
戲中況味
春天是散步的好季節(jié),如果你也喜歡在上海的“梧桐區(qū)”轉轉,或許就會遇到寧理。寧理19 歲時來上海戲劇學院讀書,畢業(yè)后進入上海話劇中心工作,后來他前往美國闖蕩,一去十年。有點像《流浪地球2》中馬兆所畫下的莫比烏斯環(huán)一樣.寧理回到故事的原點。
寧理時不時駐足看街邊玩牌、遛狗的老頭老太:“我喜歡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特別自在。即使家里逼仄,照樣可以聽巴赫、莫扎特;碰到老外,他們不在乎自己的英語有沒有口音,直接就和對方聊起來了。”從這份自得其樂中,寧理看出了“對人生已經釋然的幸福”?!捌鋵嵾@個世界原本就沒有所謂的標準,標準是自己定的,你想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p>
2021 年底大受好評的電影《愛情神話》以上海為背景,寧理飾演的小鞋匠也是這么一個通透又自在的角色,愛引用名人金句,愛喝咖啡,為此還配了成套的咖啡杯和杯盤,這個細節(jié)是寧理特意設計的.“阿拉上海寧”,做事講究“腔調”。
寧理
在寧理眼中,無處不是故事,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性格,而城市性格又造就了“城中人”的趣味。當年還在上戲讀書時,有一次,他回北京拍戲,抽空騎車去人民大學看望在那兒讀書的姐姐。半道自行車壞了,寧理便找了位學校里的修車大爺,北京人喜歡你一句我一句地“扯閑篇”,聊著聊著,師傅冒出一句:“黑格爾和費爾巴哈你知道吧?”寧理一愣,繼而肅然起敬:“我當時都蒙了,怎么就聊到哲學了?可一切又是這么自然而然。我突然覺得,這就是北京?!?/p>
寧理也曾在美國發(fā)現動人的細節(jié)。1996 年,已擔任過多次主角的寧理想嘗試“演員之外的任何一種職業(yè)”,他辭職來到了美國,做過二房東,送過報紙……在郵局工作時,寧理看到一位聾啞女孩努力地用手語與同伴溝通,寧理被這個無聲的畫面深深觸動了?!捌鋵嵥麄兊穆曇粢苍S比我們的聲音更加豐富,他們之間的交流也和我們一樣生動。”或許就在那一刻,寧理意識到,自己內心渴望通過表演,對人與人之間的種種關系進行探索。
寧理
回國后第十年,寧理才遇到《無證之罪》。當時劇中有三個角色供寧理挑選,寧理注意到,在李豐田的人物小傳中,提到這個角色的童年經歷,盡管只是幾句簡單的他人敘述,卻讓寧理忍不住探究:這個狠戾無情的人究竟有著怎樣的過往?“我不是天才型的演員,需要角色來激發(fā)我的想象力,我把自己的想象融進這個角色,就會給觀眾一個非常立體的人物?!睂幚沓晒α?。幾乎是一夜之間,這個反向抽煙、行兇時嘴角掛著一抹快意微笑的連環(huán)殺手成了許多觀眾的心理陰影。
朋友們不斷給寧理轉發(fā)網上的評論,最常見的是“演技炸裂”“飆戲”,寧理淡淡地說:“我一直不喜歡‘飆戲’這個詞,任何一個角色都不可能跳脫出整個戲劇環(huán)境而獨立存在,像在聽音樂會時,如果某一個音跳出來,讓你一愣神,那是一種破壞?!?/p>
即便在雜志的拍攝現場,寧理也常入戲,成為某個“角色”。每換上一套衣服,寧理都會十分客氣地對攝影師要求:“老師,我可以換首歌嗎?”于是,在《Thrift Shop》中,寧理快活地跳起了舞步;在《加州旅館》中,寧理成了永遠在路上的旅人;在久石讓的《太陽照常升起》中,寧理是沉靜內斂的紳士。我們看見寧理拿起一頂白色禮帽,悵惘地坐在長椅上,仿佛在等待一位故人。他起身走到一側,舉起禮帽,對視著它喃喃自語:
寧理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st……
(譯文:但是你的長夏永遠不會凋落,也不會損失你這嬌艷的紅芳,或死神夸口你在它影里漂泊,當你在不朽的詩里與時同長。)
這是寧理最鐘愛的一首詩,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第18 首。無人知曉在他心中,有怎樣的劇情正在上演,卻依然被他眼中流動的情感所打動,這是一場再精彩不過、并不為任何人演出的獨角戲。
寧理
鏡中世界
在另一段時間里,寧理“扮演”著受訪者的角色。妝發(fā)師正為寧理整理發(fā)型,寧理面對鏡子,只能透過某個折射的角度接受采訪。當然,這種交流的方式并不會損耗他言語和目光中的真誠?;瘖y結束后,他轉過身來,聊了幾句話之后,又道:“好像,還是剛才那樣放松一些——隔著一面鏡子?!蔽覀冃χf起,他常常自稱是“社恐患者”,“社恐人”心照不宣,在自己和世界之間保留一段小小的安全距離,反而能讓對話更為順暢。
寧理的女兒從小喜歡音樂,現在在伯克利學院讀音樂,她常調侃爸爸:“爸,你怎么沒一樣樂器特別精通?。俊睂幚硇Φ溃骸拔椰F在覺得,如果因為達不到完美就不去嘗試,會失去很多樂趣,過一種凡事不精的生活也挺好。”
寧理讀過一本心理學著作《轉折點》,其中一個故事對他啟發(fā)很大,人其實從一出生起,便進入了表演狀態(tài),對他而言,這些角色可以是兒子、演員、丈夫、受訪者……而在眾多“角色”中,他最珍視的是“父親”。在拍攝《流浪地球2》之前,寧理就曾反復思考過父母與孩子之間的關系。他認為,父母是孩子的“3D 打印機”,“父母‘打印’出了他們的身體,但是他們的靈魂、個性和意識,都是他們自己的?!庇谑?,每次送女兒們上學,他雖有很多話在嘴邊,卻又放回心里,只叮囑兩句:“注意安全。玩得開心?!?/p>
寧理
前段時間,大女兒看了《流浪地球2》之后,從國外打來視頻電話,邊哭邊說:“爸爸,這么多年,我知道你很忙,但也不知道你在忙什么。我看了你的電影,我突然就在想,你在做的就是你喜愛的事情?!睂幚砀械叫牢康耐瑫r,心里也涌出愧疚:“演員不是那種早出晚歸的工作,再晚也能每天見到家人,有時候,我感覺是不是在女兒們的成長過程中,有一段時光我缺失了。在她們小時候,我太太經常對說我:‘你不用老抱著她們,她們現在可以自己走了?!墒牵铱傁?,不知道哪一次就是最后一次抱著她們了;可能某天一覺醒來,她們就不希望,也不需要你的擁抱了?!?/p>
“不過,至少還有電影。”寧理的語調變得輕快起來,“我在做的事情,就像安德烈· 巴贊說的,電影能夠給時間涂上香料,使它免于腐朽。以后,我女兒會看到,女兒的孩子們也會看到.原來當時的姥爺是這樣的?!?/p>
雖然在旁人看來,寧理當年放下表演,毫不遲疑地去美國不算是個明智的選擇,但直到今日,他依舊會想起明尼蘇達州的冰雪天。
孤獨,但也是幸福的?!罢麄€世界是安寧的,天地茫茫,只有我一人。每次走在這條路上,我都覺得自己對未來充滿了期許和想象——我馬上要去做一件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了。
寧理
Q&A:
我們這次的主題是“叔系男演員”,你如何理解“叔系”這個詞,又怎么看待大家如此熱愛“叔系”?
寧理:現在很多網絡詞我覺得都挺可愛,比如“叔系”,觀眾要求的可能是“沉穩(wěn)”“淡然”,他們聚焦具體的、或許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每個人都希望變得“帥”一點,這樣會讓自己變得更自信。我們是社會性動物,總希望把美好呈現給周圍的環(huán)境和世界。我自己有時候也會臭美一下,比如在網上看看夸我的評論,會讓我感覺自信。
人到中年,你得到的禮物是什么?
寧理:更加Focus,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年輕的時候,你對世界充滿好奇,有各種沖動,希望涉獵各個領域,每個領域都希望獲得成績.這很好。但達到一定年齡后,你知道你要與自己的能力和解,所以你會去尋找那些你真正熱愛的,你有能力去完成的事情。年輕的時候,我會想,主演過很多戲了,我想試試別的,比如去國外,我給自己許下一個目標:除了演戲以外,我要去接觸其他東西。因為曾在電影里看到“華爾街”,覺得其中很有詩意。不過,最終,我還是回到了戲劇。
有人說,人到中年會做減法,你放下了什么?
寧理:你看,我對很多東西好奇,我喜歡音樂,也喜歡各種各樣的樂器。我女兒經常調侃我說:“爸,你沒一樣樂器特別精通。”我也反思,我是不是屬于“蜻蜓點水”.就是我們經常批評的學習態(tài)度。后來我想,人的愛好是廣泛的,不一定每件事情都要做到專業(yè)級。人生就這么長,你不一定把它變成你的職業(yè),就只當愛好。這段時間,我想學黑管,我就去學;下段時間,我喜歡中阮,也去試試。我覺得都是很幸福的事。
寧理
你經常提到自己性格的底色是不安全感,你現階段最怕的是什么?
寧理:我仍然怕無常。對于親情、友情、事業(yè),所有事情,我越是熱愛,就越是很難真正投入地去欣賞這種幸福感,因為我擔心會瞬間消失。我相信,我一生都難以改變這一點,因為這是童年留下的印記,但我會試圖跟它和解,或者是說,接受這個事實。
有什么事讓你能夠立刻充電,或讓你的不安全感稍微放下來一點點?
寧理:聽聽音樂,閉上眼睛,不去想什么事情.也不能“努力”,因為你努力的過程中,又會想起一些事情,就盡量調整呼吸,這是我的方法。
2023 年,你非常實在的、正在進行中的計劃是什么?
寧理:我想翻譯一本書。我有一位朋友,他家在明尼蘇達的鄉(xiāng)下,后來到了紐約,經過努力終于成了一名米其林餐廳的廚師。當事業(yè)成功之時,他突然放下所有一切,回到了明尼蘇達的家,帶孩子,寫烹飪書。他送給我一本書,我讀了之后就很想把它翻譯出來,甚至我想是不是可以將它本土化.比如一個北方女孩到了大城市。我以后想翻譯一些小說或非虛構作品。
寧理
接下來最想嘗試什么角色?
寧理:倒是沒有。打動我的從來都不是類型,而是人物的細節(jié),他的經歷、他的恐懼、他的欲望……作為一個讀者,這些東西吸引我;作為一個演員,這些東西是讓我選擇塑造他的原因。
如果看到年輕的自己,最想說的一句話是什么?
寧理:“享受年輕無知帶來的快樂,不要怕犯錯誤?!?/p>
我會好奇,剛剛你腦海里出現的是幾歲的自己?
寧理:其實是我的女兒。雖然我希望我女兒不會犯我曾犯過的錯,但她仍然會犯其他的錯。有一次,我回家看女兒很傷感,我突然意識到,即便你再愛她,你把你遇到過的坎坷都告訴了她,但她依然會遇到別的坎坷。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看過一個素描,一個手在雕刻另外一個手,我們的一生也是這樣,通過不同的錯誤和收獲雕刻你自己,你要敲掉一些東西,這很疼,但這就是成長的過程。
寧理
如果用一種動物來形容自己,你覺得什么動物是最合適的?
寧理:狐貍。人們對于狐貍的印象往往都是負面的,有一次,我在野外看到過一只野生狐貍,它特別警覺地站在那里看著我,我突然覺得,它是有靈性的生命。它很謹慎,也很弱小,是捕食者,同時也是被捕食者。我覺得自己有很多的地方跟它相像,我有進取心,但同時我又不是進攻型的人,我不喜歡太大的競爭。
如果不做演員,你會做什么?
寧理:我曾經嘗試過,出國時就想,除了演員,其他我都可以去做。當時是這樣理解的。但轉了一圈以后,又回到了這里。所以我很難想象除了演員我還能做什么,我覺得我是幸運的,我很感恩。
攝影:李奇 / 策劃:葛海晨 / 采訪 & 撰文:陳驚雷、沈修和 / 造型:張婧璇 / 造型統(tǒng)籌: 沈楊 / 制片:陳柳凝 / 妝發(fā):So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