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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秋莎 | 我們總是背負著壓抑與羞愧,不能釋放

刀片苦澀、鋒利,翻覆于她的口腔,劃破嘴舌,令其自述時被迫停頓,表情顯得痛苦―這是2007年藝術家馬秋莎創(chuàng)作的一件“駭人”作品,15年后,成長中的負罪感仍是繞不開的話題。只不過,如今的她已幾乎抽身而出,找到了更為恰當?shù)慕巧D審視者。

馬秋莎 | 我們總是背負著壓抑與羞愧,不能釋放

馬秋莎

曾想做時尚編輯

你在央美附中學的是繪畫,為何后來選擇數(shù)碼媒體專業(yè)?

馬秋莎:這個問題要往前倒.為何選擇設計學院。那時,附中每年只錄取40人,可以說我的同學于繪畫領域都是精英,大家都想考造型學院,覺得去設計學院是畫得不好。我認為前者我也能考上,但我不喜歡大家都去爭一個位置的感覺。并且,前三年我們都在一個關系融洽的集體中,突然要面對考試,關系就一下變得特別緊張。

所以就選擇了“退出”?事后后悔過嗎?

馬秋莎:我可能挺敏感,童年或幼年時沒解決好的問題在隨后的人生中會一再重現(xiàn)。我很怕在集體中的異見被暴露、從中脫離或被放置在聚光燈下。與其這樣,我選擇退一步去考設計學院,進入數(shù)碼媒體工作室。曾經覺得有遺憾,但現(xiàn)在想來那段時間給了我很大自由。再者,學設計也可以繼續(xù)畫畫,在美院附中學的基礎還是扎實的。

在數(shù)碼媒體工作室是學習影像創(chuàng)作嗎?誰教?

馬秋莎:它是一個全新的專業(yè),會學習使用電腦和軟件,也可以借設備拍作品。但這一領域還是太新了,在工作室建立之初,很少有老師能夠引導我們進行藝術思考和創(chuàng)作。所以我面臨很大的問題:畢業(yè)后,不知道能做什么。我覺得如果能去時尚雜志當一個美術編輯簡直太好了。但非常幸運,系主任請來王功新老師給我們上過一門創(chuàng)作課。對我來講,和宋冬老師學畫是在成長過程中埋下了做藝術家的種子;但我邁入錄像藝術的大門則要感謝王老師,他當時給我們放了很多如比爾· 維奧拉(Bill Viola)、蓋瑞· 希爾(Gary Hill)等藝術家的早期經典錄像作品,我和同學都看傻了,很震撼。而且王老師的授課方式很開放,我們圍坐在他旁邊,一起看片子、討論??赡菚r我已經大三了,這件事相當于指給了我一個方向。

哈哈,那你應該給芭莎投簡歷。畢業(yè)后因為就業(yè)迷茫所以想再讀個研究生?

馬秋莎:算是機緣巧合,更是幸運。阿爾弗雷德大學和央美數(shù)碼媒體工作室的一次交流讓我了解了這所學校,美方學校的一位教授也給予了我很大幫助。更重要的是,留學美國可以拿全額獎學金,我只需承擔生活費和材料費,就決定去了。

你似乎較少談論留學生活,是在這一階段決定“轉行”做藝術家?

馬秋莎:其實就是在我參加開學典禮的那一天,系主任在臺上講話,他問道:“你們知道自己為何要來這里嗎?”正當我和臺下同學還在思索時,他緊接著說道:“因為你們以后都是要成為藝術家的!”我瞬間哽咽,他把我潛意識里一直想成為的身份說出來了。以前不敢想象,因為我認為藝術家是很偉大的職業(yè),于我而言太高了。但系主任的這番話是對我人生軌跡的一種肯定,我備受鼓舞,決心以后一定要做這樣的人,所以目標就明晰了。

我們學校在紐約州北部一座村莊的大學城里,被森林環(huán)抱,人很少,一年中有四五個月都在下雪,這與我之前身處的人潮涌動的北京太不一樣了。所以在這兩年中,我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非常純粹。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回來。我很珍惜與家人共度的時間,我希望這段時間越長越好。

馬秋莎 | 我們總是背負著壓抑與羞愧,不能釋放

馬秋莎

原罪

剛剛提到的“童年和幼年沒解決好的問題”到底是什么?

馬秋莎:這是我在得到導師的評論后才意識到的。研究生的第一年,導師跟我和一位中國同學說:“我覺得你們的作品里充滿了Guilty(原罪)?!边@個評價意味深長,他認為我們總是背負著某種壓抑與羞愧,處于一個時刻收緊的狀態(tài),不能釋放。其引申出來的種種感受都對應著成長中被否定的聲音.我常不自知地帶有對自己的輕視。

這種狀態(tài)非一朝一夕之故,你反思的結果是什么?

馬秋莎:對,這就回到了剛剛提到的童年,我發(fā)現(xiàn)我有太多情緒了。在幼兒園整托的集體生活中、在這漫長的三年里,我一直被壓抑籠罩著。至今,我都不太能回想那種情境,這的確令我開始擁有某種“負罪感”。

而這種“負罪感”可能不光你有,很多人都有。

馬秋莎:我現(xiàn)在覺得童年的心理滿足感與獲得感至關重要,那會是人在成年后遭遇任何困境的精神避難所。在認真反思“負罪感”時,我檢索了人生的每個節(jié)點:幼兒園整托算是痛苦的源頭。后來在小學,尖子生是紅人、差生備受關注,我作為中等生往往被忽視。但我很享受這種狀態(tài),覺得很安全,不希望被人注視。

有時候,被忽視就是一種安全。

馬秋莎:是自我保護,自從有過整托的集體生活經歷,我特別討厭參加集體活動,能躲就躲。

負罪感會讓你通過傷害自己進行表達?比如你的作品《從平淵里4 號到天橋北里4 號》。

馬秋莎:我并不覺得這是傷害或自殘,創(chuàng)作初衷也不是許多評論都在說的“這是80 后獨生子女的代表性發(fā)聲”。實際上,我在創(chuàng)作時完全沒想過這些,甚至認為它特別感性,具備很多偶然性。當時,我有一種說不清的復雜情感:我必須讓自己的身體感受隱藏著的痛苦,同時還要保持微笑。這種反差心理需要令我展現(xiàn)出的和實際身體所承受的相悖。

你的作品尖銳、有能量,但交談起來感覺你是溫和的人。

馬秋莎:好多人看我的作品認為我是一個特別狠的人。其實我甚至沒有叛逆過,成長經歷一直很舒緩,青春期都通過藝術默默排遣掉了。

反差不小。那你是否覺得這件作品很私人化,同時向觀者袒露得比較赤裸?

馬秋莎:這確實是一段過于私人的經歷。我承認我很容易受困于感性思維,一度否定創(chuàng)作中的感性參與.我很怕看到作品從個體出發(fā)又止于個體。但不可忽視的是,感性的能量是巨大的,瞬間且直接,其能量傳遞不需任何中介物。有效的作品是一架梯子、一扇門或窗,它為溝通而存在,能把觀者吸引進來還能走出去,再回到他們的內心。作品應該有這樣的活的路徑。

我也思考過這件作品是否過于私人化的問題,但我當時十分迫切地想要這樣做,我想要這樣表達,因為感受太滿、太多。一瞬間回國的體會令我在國外對自己身份的反思集聚于一點爆發(fā)了:我無論如何都要把它做出來。

馬秋莎 | 我們總是背負著壓抑與羞愧,不能釋放

1、馬秋莎《Page 21》,氰版照相法,2017-2018 年

2、馬秋莎《必須是美麗的》,單頻錄像,04'08'',2009 年

3、馬秋莎《從平淵里4 號到天橋北里4 號》,單頻錄像,7'54'',2007 年

4、馬秋莎《睡美人》,單頻錄像,4'44'' ,2015 年

最大限度地展開自己

母女關系也是你創(chuàng)作的母題之一。幾年前,你也做了母親,新的人生角色對你的表達是否產生過影響?

馬秋莎:很多人都在說與母親最終達成“和解”。我覺得這個詞本身沒問題,但太容易且頻繁地被使用以至于變得很“水”。什么都用“和解”,大大降低了這之中和解的難度。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復雜微妙,尤其是孩子和母親之間。實際上,我和我媽媽在實際生活中沒有太多矛盾沖突,除一意孤行地讓我留學外,她給了我最大限度的自由。但有了孩子讓我發(fā)現(xiàn)我和媽媽在很多行為及語言上都特別像。甚至在說某句話時,我的大腦就在提醒自己:你現(xiàn)在的表情和母親一模一樣。而孩子作為一面鏡子,其實反映了我與母親之間的相似性,令我保持警惕。

你認為自由就是好的嗎?

馬秋莎:對教育小孩而言,我覺得在一定年齡內要給他建立邊界感。這個邊界首先就是不能傷害到別人。

養(yǎng)育子女確實給人們第二次成長的機會。最近關于女性議題的探討也愈演愈烈,你如何看待像游擊隊女孩(Guerrilla Girls)這種反映并試圖解決社會問題的藝術團體?

馬秋莎:她們非常勇敢,了不起。游擊隊女孩會以激進的方式進行對抗,敢于直接說“No”,是能量與能量的正面對撞,它瞬間會燃起絢麗的火焰,但可能很快熄滅。她們對我而言更像是社會運動的掀起者、介入式的宣言,但是不是我喜歡的表達方式還有待商榷。

你的作品是否有表達這一議題的部分?

馬秋莎:我覺得不能完全這樣說。我并未刻意挑起女性話題,一切作品中的討論都是順其自然的,因為我就是女性。之前有人問我如何看待女性藝術家的身份,我曾經特別煩被這樣問,因為他們在問之前已經將我的作品歸為平權或者女權主義的范疇,且很簡單粗暴地去理解女性藝術家、女性主義、女性這三個不同的概念。

但又無法回避這一身份,還是要直面,對吧?

馬秋莎:是的。如今我有了孩子,作為藝術家,我有了一種新經驗。生孩子前,我覺得我能像男性一樣努力,沒有差異;但有孩子后,我一度很失落。因為我確實跟男性藝術家不同,在時間分配上就完全不一樣。哺乳孩子要占用大量時間,作為母親也有很多事需要親力親為,創(chuàng)作時間會因此縮減。

的確,有些女性藝術家結婚生子后,其作品價格增長也會放緩。因為某種程度上,藝術市場會認為其職業(yè)生涯將一定程度地停滯。

馬秋莎:本來女性藝術家的作品市場就不如同年齡段的男性,尤其有了小孩以后,女性的職業(yè)生涯還是太容易被打斷了。我現(xiàn)在會非常平靜地承認男女藝術家有很多不同,但我不認為女性藝術家就因此不如男性藝術家,甚至并不覺得失去很多創(chuàng)作時間等同于不在同一起跑線。因為女性在這個世界中獲得的很多感知是男性一輩子都無法體會的,女性更理解疼痛、阻礙與忽視對于一個人的意義。這對于藝術家非常寶貴。

所以,之前的焦慮還是站在很世俗的層面去思考藝術、人生。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幾十年,又要說那個詞了.你得和自己的身份和解。你要最大限度地展開自己,去感受人生境遇帶給你的種種體驗。盡可能地放松,把自己攤開,讓它們進入你的身體。不要為了擋那些暫時的危險或疼痛就選擇永遠收縮著自己,你的身體是有機體,能夠平衡、消化、化解這些,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當下有很多人恐育,尤其年輕一代對養(yǎng)育孩子有各種原因的憂慮。你是否有過類似擔憂?如何解決?

馬秋莎:會有擔憂,但很局部。更多時候,我仍覺得自己庸人自擾。變化和殘酷是世界的常態(tài),沒人承諾世界會越變越好,它完全有理由越來越差,或是時好時壞地循環(huán)。在這種變量中,人類才更需要藝術。我說句特別雞湯的話:對個人而言,藝術能拯救人在青春期時的絕望。你可以通過它將體內的荷爾蒙聚變發(fā)泄出來,把時間放在這上面,幫助你度過最危險的時刻。

對社會來講,它能壓制人性中惡的部分,讓善意與愛盡可能地被曝光。藝術的主題從古至今就是生與死,其功能便是最大限度地保護人類共情的網絡,讓我們可以暫時拋開民族、文化、身份、地緣等這些詞語的概念,從而無比緊密地聯(lián)結在一起。

策劃:齊超 / 攝影:胥歡 / 編輯 & 采訪:于明祎 / 妝發(fā):何蒙蒙 / 圖片:作品圖由北京公社及藝術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