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梅
當(dāng)?shù)貢r間2019 年2 月16 日晚,第69 屆柏林電影節(jié)閉幕式暨頒獎典禮如期舉行,中國導(dǎo)演王小帥執(zhí)導(dǎo)的電影《地久天長》成就了王景春與詠梅兩位演員,雙雙摘得本屆電影節(jié)最佳男演員、最佳女演員獎。詠梅也因此成為柏林電影節(jié)歷史上第三位獲此殊榮的華人女演員、首位內(nèi)地女演員。
她說《地久天長》于她而言就像一個成熟的果實,她吃下去了,覺得充實、幸福,仿佛過去40 多年的叛逆、獨(dú)立、忍耐、受挫和深情,都可以透徹而自然地在這次創(chuàng)作中得到施展,好像一次饋贈。這不由得讓你想要一問再問:當(dāng)時發(fā)生了什么?你是如何變成今天的你的?你是怎樣度過那些心碎的日子的?你身上平靜的力量到底來自于哪里?……
更加可貴又可愛的事情是,她竟對這些發(fā)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删退闳绱?,她極盡了慷慨和豁達(dá),你還是會覺得與她之間隔著些什么,不是清冷的疏遠(yuǎn),就是那么一種淡淡的距離感,好像你去博物館里看一幅畫,你能懂她,你知道她的故事,你被打動了,但她依舊是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詠梅
以下, 是詠梅的自述。
壹
這尊銀熊是個偶然還是個必然?我不知道,它是偶然也是必然,怎么就那么順呢?我不知道,這個不是我能解答的。
我終究是一個普通人,所有人性里面善的、惡的、優(yōu)點(diǎn)和缺點(diǎn)我都是具備的,比方說虛榮心,誰沒有?肯定有。大家說我“厚積薄發(fā)”“大器晚成”,這樣的詞可以用,是這樣的。但這些一切有和沒有,對我都不會有太大的影響。我已經(jīng)在得失方面非常平靜了,我可以非常安心地過我的日子,去演我喜歡的角色。
很多人替我著急,我懂,但是我不著急,可遇不可求的東西,我是不會急的。終于揚(yáng)眉吐氣了?也沒有,吐啥氣呢?沒有,沒有憋那樣的氣。但你可以說,我終于演到了一個讓我淋漓盡致地喜歡的作品了。
在《地久天長》之前,我從來沒有扮演過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的一生。我本人是沒有這個經(jīng)歷的,但是劇本給了我心里很充分的支撐,你需要做的就是去理解這份情感,它是痛的,它是悲傷的,它是飄零而孤獨(dú)的,她要用幾十年的時間忘記,要活下去,我要做的就是理解這份情感,理解她整個人物的命運(yùn),理解她的內(nèi)心。
我在電影開拍之前曾經(jīng)跟我的一個朋友見面,我說我要去拍一個電影,一個母親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都沒有跟她講細(xì)節(jié),她只聽了這兩句,“哇”地一下就哭了,她是一個有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完全可以體會到那種痛。所以,怎么說呢?這是最最“要命”的事兒。
我懂得這份“要命”,我是一個49 歲的人,我有過這么多年的生活經(jīng)歷,所以我不需要刻意地說,我要活下去……對這個人物我要怎么處理……我從來不去這樣想,這個角色的心境,她失去孩子三十年的心路歷程,我仿佛全部都懂。生命是一種大于苦難的東西,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你要讓自己活下去,你要懂得原諒,你要救贖自己。
別人都覺得,哇,你這個戲,一定演得很痛吧?其實恰恰相反,如果你是在一個“很痛”的狀態(tài)下,如果你沒有把自己個人的情緒安撫好,至少對于我來講,我是無法去塑造角色的。我必須讓自己在一個情緒“零度”的狀態(tài)下,放松地去演,才能成。
詠梅
貳
我要特別感謝景春,這個獎之所以給了我們兩個人,就因為我們太默契了。我們其實是沒有什么磨合過程的,一上來表演就是一個方向的,我們都是希望表演更細(xì)膩化的,而且我們都是足夠松馳、有生活經(jīng)歷的演員。
我和景春的第一場戲是在筒子樓里面,一個日常生活場景,吃完了晚飯,要睡覺之前,我給孩子洗腳,他拖地板。那場戲我們幾乎都是即興,我們兩個的默契度就讓周圍人都覺得:啊,那就是生活。沒有人質(zhì)疑我們不是在過日子,我們的日子已經(jīng)過了十幾年了。
片子末尾有一場戲,我們老了,一起去給孩子上墳,我給景春遞水,他沒接,從包里掏出酒,這些也都是沒有事先商量好的。那個墳頭我在拍戲之前甚至都沒有上去過,景春自己先上去看了一下,到開拍之后,他牽著我的手走上去,我們事先也沒有說誰干什么,到了那個時候,該做什么就做了,不要刻意設(shè)計。如果你是有生活經(jīng)驗的、有閱歷的人,你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你到了時候,自然知道會做什么。
我和景春是最后兩個殺青的,我們最后一個鏡頭是一個補(bǔ)拍,一個小部隊專門回了福建小漁村,那場戲沒有臺詞,就是我們準(zhǔn)備離開了,我坐在那里環(huán)顧了一下房子,看遠(yuǎn)方。我記得演完之后,韓國攝影師在攝影機(jī)后面不停地點(diǎn)頭、點(diǎn)頭,整個戲就殺青了。
我們殺青都是有儀式的,都要唱《地久天長》的歌。那天晚上我發(fā)了一條微博,用的是英文:“Sad,butgood !”你很悲傷,因為要告別了,但是,good。我們匆匆忙忙聚了餐,景春請客,吃了一頓海鮮,在一個小飯館兒里面,喝了一點(diǎn)酒,大家就各奔前程了。
在那之前,關(guān)于告別,我不去想象,就像我拍戲的時候從來不預(yù)設(shè),因為沒用。我知道一定有鮮花有歌聲,但是它們怎么出現(xiàn)我不知道。只有到那一刻,我才知道。
出戲不難,我演完了就沒了,我就出了嘛!我不太出戲的時候是在研讀劇本階段,2017 年5 月份我開始讀劇本,9 月份開拍,這中間我都是在劇情里面的,我是通過拍攝的過程出戲的。完成了,一直到現(xiàn)在,這太完美了。一個小銀熊,太完美了!
小熊現(xiàn)在就在我家!我把它擺在一進(jìn)門就能看到的地方。我得讓大家看看嘛!我回去就跟我家阿姨說:“來,掂掂這個熊。多可愛,趕快抱抱,摸摸?!彼沁@么活靈活現(xiàn)的,好像真的有生命一樣。
你相信嗎,我一直有想過不做演員了,我也隨時都可以不做,現(xiàn)在也是。但是因為這尊銀熊的分量太重了,我覺得隨之而來的可能會有一些責(zé)任吧。好像所有的東西都是冥冥中被安排好的,那么它把這個獎交給我是干嗎呢,對吧?僅僅是滿足我個人的一種榮譽(yù)心,還是虛榮心呢?我不能太簡單地看待這件事了,可能這是一種要求,要我去用這種影響力去做一些能給別人帶去善意的事情。
好吧,我不可能一夜之間真的有翻天覆地變化,一是我確實沒有,二是我也不會讓自己有,我這個年齡也不太容易會去沖動和過于激動了。開心是真的很開心,那就咧著嘴笑唄!(笑)
詠梅
叁
我后來經(jīng)常會夢到爸爸媽媽,尤其媽媽夢得特別多。媽媽和爸爸是在2013 年和2014 年先后去世的。媽媽在我夢里很多次朝我走過來,然后“哈哈”地開心笑,我醒了以后就開心得不得了,我知道了,她在天上是好的。她只有一次,是有點(diǎn)不開心地坐在那兒,然后我就過去安慰她,我說:“你干嗎不開心?”晃晃她,然后她就又開心了,我也開心了。
原來家里有一本相冊,是我專門在爸爸生病了之后精心給他做的,家族里面幾代人的照片都在里面,為了讓他看,但是在轉(zhuǎn)院的過程中怎么都找不到了,不翼而飛,太可惜了,那時候我太忙,想把照片復(fù)印下來留一套副本,一直也沒顧得上,這件事情我太后悔了。
爸爸媽媽走了之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沒有讓我毫不質(zhì)疑的愛在那兒了。那么那一份永不變的、無條件的愛,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了。這個對我的影響太大了,我有整整三年的時間沒有辦法出來工作,就一直在重新理解、思考和認(rèn)知生命、死亡。
似乎也去了一些地方,去這兒去那兒,對,但是我都忘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三年我好像哪兒也沒去,那個魂好像都是在思考上。所以很多記憶都是模糊的。
如果你沒有體驗過真正的這種悲傷,我是沒有辦法和你去講的,我只能說,這種悲傷它的確是會把你擊倒的,會讓你變得虛弱,然后無力承受各種折磨,但是也不是壞事兒,你想明白了,就會知道要怎么面對,你得活下去,接受生命就是這樣的,每個人都是這么過來的。爸媽走了,你好遺憾,你覺得你有那么多還沒有給他們,你之前有太多忽視的東西怎么去彌補(bǔ)呢?沒有辦法彌補(bǔ),你只能把自己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好一點(diǎn)兒,就是對得起他們了。
我一直到現(xiàn)在都覺得他們沒有離開,他們的愛沒有離開。
在爸媽走之后,我曾經(jīng)想過,要不要生一個孩子,這就是一種本能,我覺得可能孩子能夠讓我找回我在爸媽身上感受到的那種愛,那種幸福感,可能是只有我跟孩子才再能擁有的一種情感了。但它不一定是必需的,我是懂得了這個東西。
“詠梅”這兩個字是我爸爸給我起的,好多人都以為是藝名,但這就是我從小到大的名字,我還有一個名字森吉德瑪,是奶奶給我起的,這是藏語里“仙女”的意思。
不拍戲的時候,閱讀是我生活比較重要的一部分。爸爸也留了很多書給我,除了他的專業(yè)電力技術(shù)方面的,剩下大部分都是哲學(xué)類的,還有畫冊。他是理科生里的藝術(shù)家,我從小的審美意識就是他給我打開的。他是性格彪悍的人,很多人都是仰視他,但是他安靜下來的時候,你又覺得他離你遠(yuǎn)遠(yuǎn)的,你不敢打擾他。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我看到他在看一本畫冊,里面有一個裸體的女人,我臉一下子就紅了,他就叫我過去,給我講這是藝術(shù),可我還是不好意思,我都聽不見他在說什么,但從他的從容和淡定上相信了他說的美。他從小就告訴我,要做一個獨(dú)立思考的人,不要跟著大家混,不要盲從,所以我的“不合群”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埋下來的吧。
詠梅
肆
我當(dāng)然需要朋友,我也渴望朋友,但是在青春期那個階段,我就是找不到朋友。我當(dāng)時也很不懂,我怎么老跟人家不一樣?人家都在聊絲巾啊、攢個糖紙啊,我卻不干這些事兒,我覺得很麻煩。我記得有一天我看到月牙,旁邊還有星星密密麻麻的,我就跟同學(xué)們說:“你們快看,你們快看,多好看啊這月亮……”她們?nèi)悄镜模瑳]法交流的。
很多人都說我樣子長得太“江南”,但我骨子里還是很有內(nèi)蒙古人的氣質(zhì)的。我記得剛來北京上大學(xué)的時候,坐公共汽車,看到吵架的事,我就不懂,兩個人就吵來吵去……也不動手,在我們那邊兒你知道嗎?根本都不吵,眼神兒一不對,就打起來了,幾下解決戰(zhàn)斗,誰行誰不行,就結(jié)束了。還有買肉,五毛錢?我們那兒都是“啪”一刀下去,一買一只羊、半只羊,一頓就要吃十幾斤肉,北京這兒怎么還買五毛錢的肉?太逗了。
我從小就是中間派,我在外面不乖,但在家里卻很聽話。我爺爺奶奶對我要求很嚴(yán)格,他們都是受過老式高等教育的。奶奶小時候在荷蘭的教會學(xué)校學(xué)習(xí),是醫(yī)生,在當(dāng)?shù)睾苡型?,氣場很足。爺爺更了不得了,過去是軍官,特別特立獨(dú)行,而且也完全不合群,清高至極,他的清高不是瞧不起別人,而是他非常能夠自處,他走在街上那就是一道風(fēng)景線。
詠梅
我也愛騎馬,在馬上會覺得平靜,人有一點(diǎn)寄托的時候,就會平靜。我時常覺得人和人在一起的時候很紛雜,和動物在一起反而可以愉快和平靜。你在馬上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不糾結(jié),因為只有你舒服了,馬才會舒服。一個人、一匹馬,樹林里散散步,太easy 太美好了。
過去有一個階段,我會對自己的“演員”身份感到模糊,不確定。我是演員嗎?我算嗎?好多演員該去做的事我都沒有特別積極,是的,很多事情,是我自己主動選擇不去做的。我總覺得我不是一個純純粹粹的演員,因為在我的理解里面,演員應(yīng)該是非常非常熱愛表演的,時時刻刻談?wù)摰亩际菓?。我喜歡聽他們在一起聊,看他們發(fā)光的樣子,但在那樣的場合里,我往往是最沒話的,我特別羨慕那種火熱的心靈和藝術(shù)碰撞的感覺,那是我喜歡的。但你要說我對表演有多么熱愛,我不敢說。
要成為一個偉大的演員應(yīng)該做什么?——我仿佛是一直沒有認(rèn)真去思考這件事情的。我更多的思考是,我怎么才能夠達(dá)到那個平靜的彼岸?我想活得平靜一些,就是你不鬧騰了,你坐在哪兒都會覺得是OK 的,那就是彼岸了吧,所謂的。
這一生就那么短,要干的事太多了,我以前老問自己,我是不是就只要干演員這一件事呢?后來我想明白了,我演戲都已經(jīng)走一半了,我干嗎不好好就把這件事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