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德熹
“就像電影名《緊急救援》一樣,我拍它的經歷也是一次緊急救援啊?!滨U德熹伸出手開始盤算,“上天、入水、大火,一半水上一半水下……能遇到的考驗都遇到了,拍這電影,我真是用上了入行三十五年來的全部經驗?!?/p>
《緊急救援》是鮑德熹拍得最漫長的一部電影,在劇組待了180 天,拍攝123 天,福建、廣西、墨西哥……前前后后轉戰(zhàn)過很多取景地。
在這場處處都是考驗的“緊急救援”里,鮑德熹唯一欣慰的是,即便在海外拍攝,他也獲準帶上了自己的五六十號人,從國內空運了所有主要器材。在片場,跟隨他多年的攝影團隊就是最可靠的士兵,而那些器材就是用得最順手的武器,有了這些,他才有信心打好這場仗。
“他不用綠布,一切都要來真的。”鮑德熹說的是導演林超賢,這么一部以“救援”為主題,得上天入海的動作片,導演當然要用到大量特效,但林超賢要在特效上做到節(jié)制和真實,很多難題就都拋給攝影指導鮑德熹,他是負責在現場抓住真實的那個人。
鮑德熹
電影里有場戲,要拍飛機遇到雷電天氣,多數時候,鏡頭里的雷電效果都要依靠后期制作,鮑德熹卻要想辦法,在現場制造“閃電”。他和團隊找來20 個70000W 功率的大燈,把它們挨個立在用來拍攝的退役飛機窗外。通過手里的遙控器,鮑德熹操控著大燈,也操控著天氣,在現場造出了一道道“閃電”。
還有火場的那些戲份。林超賢要真實的火災現場,鮑德熹就把燈架得老高,30 米開外,爆炸一來,散開的火星還是飛向那些被鮑德熹當成寶貝的大燈,把柔光布燒得傷痕累累。
“干的也行,濕的也行,攝影師最怕的就是像沉船那種一半干一半濕的環(huán)境?!滨U德熹說,這也被他趕上了。更不用說那些航拍鏡頭、十幾米的水下鏡頭,還有要憑空想象的為特效預留空間的鏡頭。
“雖然是商業(yè)片,但現場拍攝就像在拍紀錄片一樣?!焙土殖t的合作讓鮑德熹想起了很多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他在香港片場時的工作狀態(tài)。林超賢也是在片場混出來的導演,兩人之前雖沒有以導演和攝影師的身份正式合作過,但對于那種在現場赤手空拳想辦法,什么條件都要把電影拍出來的工作狀態(tài)都很熟悉。
鮑德熹
鮑德熹更愿意用“技藝”來解釋攝影指導這份工作,這兩個字里有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力,也有匠人的兢兢業(yè)業(yè)?!澳悴皇且フ宫F自己的藝術追求,而是幫導演創(chuàng)造出他要的那個世界?!?/p>
在片場,林超賢不是那種會把腳本標記得很精確的導演,很多時候,他都要把自己放在環(huán)境里,現場給出最后的拍攝方案。作為攝影師,鮑德熹就要跟著隨機應變。為了降低這種隨機應變所帶來的風險,他總要問得很仔細,甚至通過副導演、美術、制片等人旁敲側擊了解導演的拍攝方案,把能提前做好的準備都做在前面。
李安、陳可辛、吳宇森、徐克……鮑德熹合作過太多大導演。“和一個導演合作,就要成為最了解他的那個人。”很多時候,鮑德熹的工作都像個現場翻譯,他要把導演文字的,甚至文學化、抽象的語言轉化成視覺,用光影把導演的思想翻譯成更具感染力的表達方式。
和吳宇森一起拍《喋血雙雄》,導演想展現周潤發(fā)飾演的殺手的絕望。“那場戲,鮑德熹給周潤發(fā)正面和側面打光,鏡頭慢慢推向演員,那種陌路殺手滿頭大汗,被現實擠壓的絕望感就出來了。
鮑德熹
與陳可辛合作《如果·愛》,對方看重的是鮑德熹拍攝歌舞片的經驗。當時,電影的預算有限,陳可辛和鮑德熹不得不充分利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來呈現故事和人物的復雜性。有一場戲需要展現金城武的意亂情迷,陳可辛想讓角色形象“立體化”。最后,鮑德熹打了一個硬光給演員,鏡頭再突然推進,再加上導演后期的剪輯,角色復雜的情緒就被抓住了。
“李慕白追著玉嬌龍進入了竹林,兩個人在竹林當中打斗,然后降落在一塊大石頭上。”李安的《臥虎藏龍》里最經典的竹林打斗戲,在劇本上只有這不到50 個字。
在那場戲上,李安一度卡住,不知道如何呈現是好。到底要怎么拍?李安沒辦法告訴鮑德熹,鮑德熹只好靠自己一點點填補詞語間的空白。在竹林中追逐、打斗的李慕白和玉嬌龍內心都是有欲望的,同時也是克制的,他們在追逐,也是在遮掩。于是,鮑德熹讓演員周潤發(fā)和章子怡站在了竹子尖上,人動,竹子隨人擺動,起伏的竹海營造了飄逸的空間意境,像極了調情,也像極了兩人表面平靜卻內心紛亂的情緒。《臥虎藏龍》有太多極具東方色彩的影像,這部電影讓鮑德熹拿到了華人攝影師的第一座奧斯卡最佳攝影獎杯。
鮑德熹
聊起《緊急救援》的片場記憶,還有這么多年的創(chuàng)作,鮑德熹依然像個少年似的兩眼放光,要不是那若隱若現的白色胡茬在提示,你總會忘記他已經67 歲了?!啊毒o急救援》是香港經驗和好萊塢經驗最好的結合?!边@也是要做這樣一個大項目時,林超賢想拉鮑德熹入伙的原因。
在香港電影圈里,鮑德熹算得上是世家出身,“贏在起跑線上”。父親鮑方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相當有名氣的演員?!?0 歲就整天混在片場?!弊岝U德熹最念念不忘的是當年清水灣電影制片廠飯?zhí)美锏哪峭胙┎巳饨z面,“每次去都是為了吃那碗面”。雖然是去吃面的,但每次到片場,父親都要帶鮑德熹到處轉轉?!皩а?、副導演、攝影師、燈光……每行是做什么的,他都要講給我聽?!?/p>
在內地生活12 年,重新回到香港,進入銀行工作。很長一段時間里,鮑德熹都遠離了那個“世家”,遠離了香港片場。除了閑來無事看看電影,他沒想過和那圈子再有什么關系。
鮑德熹
直到29 歲進入舊金山藝術學院系統學習,他才意識到,當年為吃面而無意中了解的那些電影知識對他有多重要?!案行缘臇|西都有,一看就明白,學起來特別快。”在學校,鮑德熹學習的是好萊塢體系那套電影創(chuàng)作方法,技術過硬,體系完善,老師永遠鼓勵學生去創(chuàng)造,去成為藝術家。
帶著這套學院派知識回到香港,鮑德熹又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那是個開工了就沒有收工時間的行業(yè),各種高難、危險動作演員和攝影師都要拼了命干,電影預算極有限,主創(chuàng)能省錢時就省錢的世界,身處其中的人都自帶幾分江湖氣。
一邊是學院,一邊是港片野蠻生長的黃金時代,鮑德熹在兩種體系里汲取營養(yǎng),將兩種創(chuàng)作方法融會貫通。他欣賞好萊塢的規(guī)范、安全,還有先進的拍攝、后期技術。但就像《緊急救援》要像紀錄片拍攝一樣,他又迷戀香港電影那個不按規(guī)矩出牌,逼著你用創(chuàng)造力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時代。
“你不能吃老本,這一行,技術發(fā)展太快,你一吃老本就要被淘汰?!苯邮懿稍L時,鮑德熹總謙虛地說,自己擁有的唯一經驗就是失敗的經驗,即便是成功,里面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他總要在每次失敗里打撈點價值。前蘇聯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把電影這門藝術視為“雕刻時光”,而攝影師就是手持工具,親手雕刻時間和空間的那個人。鮑德熹掌握了這門技藝,一個個空間和時間經他雕琢,化為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