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烊千璽
一句話在剛起頭的時候,無論如何聽起來都是個陳述句,卻偏偏在最后一個字出口的瞬間,忽然變調(diào)成為了一個疑問句。
“對,我老喜歡這樣?!闭f話的人毫不掩飾就承認了,這實實在在就是他本人。
也像一筆著了墨的大字,在筆鋒犀利處猛然調(diào)頭,形成一個意料之外輕盈而執(zhí)拗的弧線;又像手指在泥巴上揉搓塑造一尊生命時,并不能預(yù)知下一秒鐘形狀的走向與力度的深淺。
可以說所有這一切又都不是什么神秘或者高深莫測的東西,就好像“還好”是他常說的兩個字,不是敷衍也不是將就,更沒有需要使勁兒猜測的弦外之音,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只不過就是自己“沒心沒肺”的表現(xiàn)之一。
夜已經(jīng)挺深了,所幸他的耐心還沒有被完全耗盡。疲憊的眼簾和誠實的野心哪一樣他都不掩飾。
這是我們與易烊千璽的一期一會,許多吐露或許只會發(fā)生在他23歲這個夏天行將退場的當(dāng)下。
為了最大程度還原這場會面里的他,此篇寫作以他的敘述作為主體,夾雜入其間的,無非是一些他談至此處時的相關(guān)畫面。
易烊千璽
“太自戀了”
“我(今天早上)四點醒的,中午想睡一直睡不著。因為現(xiàn)在的生理時鐘還在劇組的時差里,每天都是大夜戲。我這兩天都醒得巨早?!?/p>
易烊千璽穿著一件紫色的沒有任何圖案的短袖T恤,牛仔褲,坐在一把帶滑輪的椅子上,兩只手捏住桌面邊沿,就著勁兒往前移動,就這么把自己牢牢卡在了桌子和椅子之間,仿佛這樣狹窄的包裹令他倍感安全和舒坦。
“還好,現(xiàn)在腦子好像清醒得更多一點,身體就很容易累。身體的累好說,精神的累不好說。精神的累……來自創(chuàng)作本身和來自對自己的期待,都有一點?!?/p>
屋里沒開空調(diào),雖然是夏夜的尾巴了,悶氣還是有一些。他頭發(fā)像是剛淋過水——也可能是發(fā)膠,總之蓬蓬的不成形,但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形”不“形”的,只顧著用兩個手背摁住腦門兒,再順著臉到下巴胡擼了一把,算是抹汗。一把沒抹明白,就又抹了一把。
一根紅繩在他的左手腕上安安分分地箍著,守著他生命里的第二個本命年。
易烊千璽
“我基本沒有(很難把自己從戲里)往外抽什么的(困擾)。我沒有太多跟角色的那個(牽連感)。殺完青之后我會調(diào)整回到我自己的狀態(tài)里面?!?/p>
“(拍)《少年的你》那會兒還沒有(殺青倒計時)的概念,是從拍《送你一朵小紅花》開始,就是會算還剩幾場戲。每天拍完一場,趕緊拿劇本在(拍完的場次)上面畫一個叉。我不太會跟角色分不開、舍不得,我不屬于那種人。”
“以前演了一個好的鏡頭、演了一場好的戲之后,那個滿足感會延宕好幾天,或者殺青之后你再偶爾想到那個瞬間的時候,會很開心?,F(xiàn)在演完就演完,我再回想,我都覺得太自戀了?!?/strong>
他左右兩只手的幾根手指盤錯在一起,鉚著勁勾著,交著力,像幾股麻繩似的。在場的人都有點驚訝,聽到他忽然確鑿說出“自己并不會一直演戲”的念頭。
易烊千璽
“可能就是最近太累了,所以不想騙自己說‘我還能撐著……’,那樣反而更累,我還不如就是踏踏實實地接受,我干點別的吧。我現(xiàn)在累的這個勁是從《長津湖》《奇跡·笨小孩》——2021年那會兒就一直累積到現(xiàn)在,中間可能有某些比較間歇的休息,但其實沒真的緩過勁來?!?/p>
“以前大學(xué)的時候會特別理想化地覺得,演戲挺爽,挺過癮,能演一輩子也挺好玩。(現(xiàn)在覺得)人還是有限的,我不可能真的一輩子干這么一件事,除非我真的認準(zhǔn)只做這一件事?!?/p>
“但我所有的想法都只能代表今天晚上,現(xiàn)在這個時候。我不會一直在一種想法和一個狀態(tài)里停留太久?!?/strong>
“我必須得特別明確地看到(一樣?xùn)|西)是什么,然后我需要跟它相處,這樣我會更快速、更有效地過去。我想知道它是為什么,想知道中間該怎么度過,怎么到下一步?!?/p>
易烊千璽
“是沒完沒了的”
“(對于表演這件事)我覺得自己反而比最初接觸的時候要清楚一些。從和韓延導(dǎo)演合作《送你一朵小紅花》那會兒就開始冒了個頭。在普遍認知里,表演經(jīng)常強調(diào)‘真’的東西,后來我意識到,其實是有誤區(qū)。在遇到更多的角色、遇到更多的劇本之后,我發(fā)現(xiàn)就是得靠很多‘假’的——不管外在的支撐、內(nèi)在的支撐,去輔佐你的‘真’,要不然肯定達不到效果。反而這幾年會覺得更清晰一點了,當(dāng)我把目光放到尋找和練習(xí)那些‘假’的東西上面的時候,所謂的‘假’也變得可以更加有效地輔佐我的‘真’了。”
“‘假’不是虛假,而是那種所謂需要控制的技術(shù)和理性,實際上表演的‘芯’還是真實的那些東西?!?/p>
“所以反而,我覺得現(xiàn)在我(精神里)‘真’的這部分是越來越敏感,因為被‘假’更好地牽連出來了?!?/p>
“《少年的你》《送你一朵小紅花》和后面(即將上映的)《小小的我》,我覺得自己的表現(xiàn)都還比較對得起自己?!?/strong>
易烊千璽
“《小小的我》這一次最不同的地方是共創(chuàng)的部分,我不是只專注在微觀的我這場戲,我該怎么演,我這個話該怎么說,我怎么樣……慢慢地,這兩年,可能對(電影創(chuàng)作)這個工種了解得多,能稍微有不一樣的一個視角去看(現(xiàn)場創(chuàng)作),當(dāng)一些東西不是那么篤定的時候,導(dǎo)演、演員、攝影、編劇、剪輯……我們大家就在現(xiàn)場聊。只有到現(xiàn)場,進到那個情況里面了,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創(chuàng)作可以變得更好,這個時候的討論我是能參與進來的……包括和畢贛導(dǎo)演的合作,也可以有這樣的討論出現(xiàn)?!?/p>
“能在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場和大家共創(chuàng),說出我自己的想法,這個過程挺難的——跟我的性格有關(guān)系,也跟專業(yè)能力有關(guān)系,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這是年輕演員必須要過的一個坎,這個坎還挺長的,就是你必須得做到能從微觀到更全面地去理解這個創(chuàng)作的整體?!?/strong>
“小一些的時候,我還懵懵懂懂,哪怕想讓自己更好,我都不知道從哪兒下手,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而且那個時候會不會有點不確定,對自己的想法到底是怎么樣的那個正確性,并沒有十足的把握?!?/p>
“這兩年邁出這一步之后,我覺得(表演和創(chuàng)作)這件事情反而不是有準(zhǔn)確答案的,而是沒完沒了的。不同角色、不同的主創(chuàng)環(huán)境,結(jié)果和答案都完全不同?!?/p>
易烊千璽
“現(xiàn)在逐漸打開自己的過程,是好的,我不排斥。說出來的東西可能是幼稚的,或者是讓大家意想不到的,這都無所謂。和以前的經(jīng)驗相比,我就覺得能說出來比較重要?!?/p>
一個滔滔不絕的易烊千璽,是過去很多年里我們從未見到過的他的樣子。
說著對于表演的真心與方法、感性與理性的這個人背后,站著這些年來一個又一個角色的影子。
監(jiān)獄會見室玻璃反光里小北不屈又溫柔的眼淚;韋一航在大雨里猛捶馬小遠家的鐵門一下一下又一下;孫均的鎧甲和刺出的刀;伍萬里犟得像把槍一樣問雷公“子彈呢”;李昭華在樓道的病床上用盡最后的力氣給女友撥通生命里最后一個視頻電話;景浩在深圳的街頭拼了命地飛奔著去追那輛火車,即使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唯一的最后的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但他就是知道自己必須去做這件事去追上那輛火車……
易烊千璽
“更平靜的?”
那種在和易烊千璽交流時他獨有的停頓節(jié)奏,終究還是不缺席地出現(xiàn)了。
我們一道憶起一個多月前在意大利科莫湖畔的那次拍攝。他把下巴放在了桌面上,瞇縫起眼睛,話變少了,每一道問題都回答得——能多簡短,就多簡短;能多緩慢,就多緩慢。
“(這次拍攝,工作和休個小假的比例)一半一半,就沒那么算……特別嚴格的工作……記得最深的就是,湖……還有冰淇淋。就這樣?!?/p>
“(對大自然的偏愛)也還好,跟以前差不多,偶爾放松一下就行,也沒有特別的向往……一片海?一棵樹?……我在想,那到底什么能成為我的寬慰?”
易烊千璽
“嗯,自駕、騎公路自行車。我發(fā)現(xiàn)我一直對那種能平穩(wěn)運行的動起來的東西還挺感興趣的。小時候喜歡蛇板——就是兩只腳站上去可以晃來晃去的那個,在上面一弄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到底在干嗎,就是有空就站在上面一直滑。騎車是在劇組的時候,有空就會騎出去,也算做做小有氧運動了。開車自駕就是有一段時間允許我做一個比較大的調(diào)整和放松的時候,最好的方式。我有時候決定自駕或者騎車出去之前會做計劃,有時候就是躺著躺著想動一動了,臨時的決定?!?/p>
“我騎車都比較不設(shè)目的地的那種,但我會從地圖上找有水的地方,湖也好、河也好,如果那個城市沒有河、沒有水,就不太想去。把手機上的地圖換成衛(wèi)星顯示,會得到一個更明確的圖像,找到哪里有岔口,哪里可以離想去的地方更近?!?/p>
“如果有條件,還是想可以到水邊,待一下。如果覺得這兒還不錯,我就在地圖上把這兒標(biāo)成一個定點,之后可能帶點吃的喝的再過去,就能稍微待的時間長一點。”
易烊千璽
“湖水、河水吸引我的,是平靜。就好像這些東西在你日常兩點一線的生活軌跡里,是比較少見的景色?!?/strong>
“現(xiàn)在的我,和以前相比,是更平靜的?”
最后一句“平靜的”話音落下,短時間內(nèi)我們都沒有再說話。正如文章開篇所言,這個人偶爾會在講話時忽然在一個陳述句的最后轉(zhuǎn)調(diào),讓那句話變成不甚確定的一句疑問或者反問。這句便是如此。
是更平靜的嗎?——我沒有問出這個問題。就靜靜等著易烊千璽自己完成這個自問自答。
“嗯,是更平靜的?!?/strong>
這一回,句子的最后是確定的一個句號,而不是問號或者省略號了。
易烊千璽
“憋得不行的時候......”
“今年,(我)小小停了一會兒。(休息了)小一個月……嗯,幻想中的(休息)是一個月,實際上操作起來,我實際能踏踏實實在家里面待的時間就一個星期多一點,我之前碼的計劃,基本就泡湯了,只夠在家里待著了?!?/p>
“本來的計劃,也是在家里待著?!?/p>
“因為我從2022年春天起才開始接觸陶瓷,陶瓷從最初的工序到最后燒出來需要好幾道工序。我想以前都是有空檔的時候,隨手就弄一弄,基本都是捏和燒很小的那種東西,我原來的計劃就是那一個月終于能做大件(陶瓷雕塑)了,結(jié)果沒有,只能想想了?!?/p>
猝不及防地,易烊千璽談起雕塑、泥巴、上釉、燒制。
過去有大約兩三年的時間,因為工作迅猛地襲來,他雙手再也沒有機會觸到這些。直到早前搬家,有了更大的空間,他把一個小小的燒窯蓋在了房子里,時間也多多少少可以有一些閑暇把握在自己手里了,他才重新有機會把手浸在泥里。
易烊千璽
“我捏雕塑,(冒出來的念頭最初)從來都是輪廓。有個大概的方向和想法就上手。上手之后的發(fā)展,我就自己控制不了了,因為我技術(shù)也不是那么好,我也不會打草稿再去特別嚴謹?shù)乜刂颇切┬螤詈土Χ?,都沒有。”
“我比較喜歡捏人,要么是人的肢體,要么是面孔,基本上就是大的這兩個方向。我盡量都讓它們能做到完整,有的進行不下去的時候,就讓那部分抽象一點,不用太在意。這些東西都是瞬時的,同一個東西換成明天做,不會是一樣的?!?/strong>
“家里有很多全身的小人(雕塑)系列,但都比較抽象,都是來自我比較直覺的感覺。反正從我剛上手玩泥巴,第一天開始到現(xiàn)在,這些小人好像永遠都長這個樣子。我好像就是喜歡小雕塑和小人,就是看它們在那兒我就開心,主要這是我自己弄的,就是有這點滿足感?!?/p>
“有做得不夠滿意的,也不會扔掉,就是放在一邊,成為第二梯隊。嗯,我家里有個(雕塑小人兒)隊伍,算是吧。”
易烊千璽
“有一些時候,我覺得積攢和吸收的東西憋在身體里出不來。我其實每次捏泥巴、畫畫和寫那些“破爛”字的時候,基本就是憋得不行的時候,我真的得下手了。如果不是那樣,就是平常很隨意的時候,打發(fā)打發(fā)時間時下的手,出來的東西就很‘塑料’,就不太行?!?/p>
“最近的一個困擾是怎么能不只是憑著直覺來下手,可以有技術(shù)上的進步。嗯,可以這么說吧,雕塑是我虛度時間的一個方式,虛度久了就想更精進一點。這個東西是我除了工作之外最感興趣的部分,我就想讓它再好一點,成就感也能更大一點?!?/p>
“所有(我雕塑的)這些東西,有一天大概我都會丟掉的,會的。還好,我覺得我從小特沒心沒肺的一點就是我對所有的離開都不太敏感,都還好?!?/p>
易烊千璽
“好像真的得自己面對一些事情...”
易烊千璽又從前面的紙巾包里輕輕抽出了兩張紙巾,狠狠拍向自己的腦門和臉頰,接著是脖子。我們再度跟他說,如果覺得悶熱我們就打開空調(diào),他就再度擺手表示“不必”——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感知到了屋子里有工作人員怕涼不能吹冷風(fēng)。
脫口就能說出自己總有一天會和那些自己曾經(jīng)很在乎的東西干脆地告別這種聽起來很“無情”的話的他,卻又可以細心地體察到周圍人那些細微的需要。
而且無論是說殘酷的話還是說體貼的話,他都是一樣的面無表情。
“就是工作里的事情,現(xiàn)在又是到了一個新階段。我覺得我這兩年比較大的變化——就是2023年到現(xiàn)在,我自己都覺得明顯的,就是好像真的得自己面對一些事情?還是說……好像啥事你都得考慮?”
易烊千璽
這一次,又是陳述句突變疑問句。和上一次不同的是,我們停下來等了一等,卻沒有等來一個肯定的重來。
“可能就沒有確切答案吧?!?/strong>
“可能有時候,是解題的過程比最后的交卷要開心。”
“說到底,我現(xiàn)在最在乎的還是戲,還是劇組里的工作?!?/strong>
“之前的一次創(chuàng)作,做籌備的時候,有些現(xiàn)實,其實我比較難消化。你還得去觀察、去摳細節(jié)、去抓住跟他們對話時他們思想里的……臨近開機前,我甚至跟自己說:‘要不這事兒就算了吧?!矣X得我找不到……那個難度是我以前沒有碰到過的,根本不在一個維度里的一件事?!?/p>
“結(jié)果,還是多虧了大家現(xiàn)場的共創(chuàng)?,F(xiàn)在回頭看,當(dāng)時我沒選擇逃跑,可能,能給自己一朵小紅花吧,能給吧?!?/strong>
易烊千璽
如果演員這個職業(yè)就是要呈現(xiàn)出世界的多態(tài)現(xiàn)實,我們是不是就要有絕對的勇氣去面對許多的殘酷和不忍呢?
人在各種難以想象的處境下可能爆發(fā)出來的力量,我們該如何去一一理解與獲得?
許多的問題如鯁在喉。我想問易烊千璽,我該忍住的,但失敗了。這一連串的追問害得他緊緊抿著嘴,頭一點點埋到桌子下面。我知道是我錯了,這些問題太難太難了。
“是有點難回答。但是,變成一塊沒有感情沒有感受的石頭……我也很難變成那樣吧。”
“一直求真的難,比不求真帶來的難受的難,還是要更好受一點——至少自己是踏實的?!?/p>
“我現(xiàn)在能做到在跟自己相處的時候,都是真的。”
“現(xiàn)在,此刻,嗯,我是真的?!?/strong>
監(jiān)制:衛(wèi)甜 / 攝影:KIKI XUE / 策劃:于昆K’ / 編輯:于昆K’、葛海晨 / 妝發(fā):徐立曉 / 采訪、撰文:呂彥妮 / 統(tǒng)籌:Timmy、裴立瑩 / 服裝統(tǒng)籌:裴立瑩 / 形象協(xié)助:Cynthia Mao / 制片:Branden Gao / 制片助理:Giacomo Zhang / 數(shù)碼技術(shù):Viatceslav / 燈光支持:shypholum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