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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卿 | 關于記憶的風味

“食”是關于味蕾的審美嗎?還是關于烹飪的技巧?如果你問陳曉卿這個問題,他很可能會告訴你,“食”也許最終是關于記憶的:也許是個人記憶,也許是集體記憶,更可能是來自祖先的“身體記憶”。這些時而抽象,又在某一刻突然清晰的食物記憶,最終交匯成了風味。

陳曉卿 | 關于記憶的風味

陳曉卿

上午十點多,陳曉卿的辦公室就已經(jīng)彌漫著令人垂涎的食物香氣了:地道的燉排骨味充滿辦公室走廊,就好像童年時候在大院兒里走過一棟棟居民樓,廚房里飄出的那些炒菜的氣味,勾起十足的食欲,同時也讓人十分信服,這確實是一個美食家的“根據(jù)地”。

順著燉排骨的味道一路尋來,我在辦公室最深處的一間“廚房”見到了陳曉卿,他正在桌子前搗鼓食材,挽著袖子,讓我想起那些十分居家又隨和的“一家之主”的形象。然而,拍攝持續(xù)了很久;結束后,他匆忙地換好衣服,回到辦公室,準備開始采訪。手機響個不停,他說了聲抱歉,低頭一邊回復信息,一邊和助理說著自己采訪結束后要去見人:看來做好的燉排骨吃不成了。

陳曉卿 | 關于記憶的風味

陳曉卿

個體記憶

放下電話,我們的采訪開始了。話題從陳曉卿的家鄉(xiāng),安徽省靈璧縣的食物開始,聊起吃的他溫柔起來,分貝不高的嗓音帶著溫度將回憶娓娓道來,就像他拍攝的那些美食紀錄片:“那是個特別窮的地方,除了咸菜都一般,調味的話它更接近中原,以主食為主,和徽菜沒有半分錢關系。”從小就對吃飯格外上心的陳曉卿依然對童年的食物記憶猶新:剛蒸的饅頭就是“挺好吃的東西”,毛主席同款的糖茶(用白砂糖沖水)他也會嘗試,過年時他們會用紅薯熬飴糖,粘上苞米花、花生、芝麻……童年的食物記憶像烹飪的香味般一點點散開,引著人回味。

“小時候我父母其實不會做飯,但是能看見鄰居家做飯做得很仔細。有時候鄰居家的姥姥外婆給拿點泡菜什么的,就覺得我們家也腌咸菜,他們家的為什么這么好吃?”或許是人對吃的天然熱情,或許是小時候家里做飯不夠好吃,陳曉卿對外面的食物總是充滿好奇心,他和食物經(jīng)歷的一點一滴也總能在記憶中留下清晰的印象:他還記得剛到北京上學,廣院(現(xiàn)中國傳媒大學)吃不慣的雜糧和硬得可以防身的火燒、月餅,也記得“起晚了永遠沒有的廣院肉餅”;離開家,下不同的館子成為了可能,他們一幫人經(jīng)常去西絨線胡同的四川飯店和東安市場的湘蜀餐廳,他甚至還記得每道菜的價格:“四川飯店的小吃部,魚香肉絲、宮爆雞丁九毛,荔枝肉片一塊二,麻婆豆腐七毛?!倍蚕窈芏嗳艘粯樱?jīng)被所謂的“高級”西餐禮儀誤導,跟真正的老外在建國飯店吃了頓西餐,才發(fā)現(xiàn)人家都在用手吃。

陳曉卿 | 關于記憶的風味

陳曉卿

天南海北地談,似乎總是離不開那些和日常息息相關的食物:“我覺得人創(chuàng)造了美食這個詞實際上是在吃飽之后,它和生活已經(jīng)有一段的距離了,我其實更喜歡的是生活里離不開的食物。”那些曾經(jīng)在過往的瞬間中出現(xiàn)過的食物,也以某種形式影響著陳曉卿。25 年前,他第一次吃到了銀川的泡饃,“直接上一碗,你就掰著吃,說不上來怎么好吃,但是就是特別好吃。”最近一次去寧夏,又一次吃到了銀川的泡饃,他終于知道了那種好吃的感覺來自哪兒,“它在某一刻喚醒了我的記憶,小時候就饅頭吃羊肉湯或者是雞蛋湯都有一個動作,會把饅頭撕下來捏扁,放在湯里邊,饅頭膨大了以后就吸滿了湯汁,然后用筷子再夾著吃。這個體驗是童年時代的,跟記憶有關系。”

陳曉卿 | 關于記憶的風味

陳曉卿

集體記憶

陳曉卿有一個特別喜歡的一個朝鮮飯館,曾經(jīng)帶很多朋友去過,朋友們都對此表示無法理解,嗤之以鼻,表示這家餐廳太難吃了,進而對陳曉卿產(chǎn)生懷疑:這個人怎么會是做美食的?“比如延吉餐廳的冷面,我讀書的時候吃不起更貴的東西,延吉冷面我最初吃的時候兩毛多,濕重半斤多,吃了一天都不會餓,特別頂時候,后來慢慢就喜歡上了,我吃過一千多次?!?/p>

吃得多了,陳曉卿自然而然開始研究延吉冷面的來龍去脈:“我具體考證過,大概上世紀40 年代的朝鮮冷面就是這個樣子,只是韓國和朝鮮都發(fā)展了,開始用牛肉湯來做湯底,最初就是延吉冷面這樣的。”一道美食映射了一段歷史,也反映了一個民族的記憶,由一段段鮮活的個體記憶匯聚成的集體記憶。在陳曉卿看來,一個人的食物審美不只和他/ 她自己相關,也和家族、群體、土地、風貌、季節(ji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一個家族相對趨同的這種飲食習慣在你的消化系統(tǒng)培養(yǎng)相對固定的菌群,它在分解這類物質的時候它駕輕就熟。這是一種幾代人的傳承,與骨子里的DNA 有關?!?/p>

陳曉卿 | 關于記憶的風味

陳曉卿

于是乎,美食好像也不只關于技法和審美了:記憶在廚房中被一代代人以不同方式“處理”,有些發(fā)酵,有些腌制,有些風干,最后形成不同的“風味”;發(fā)掘這些和記憶有關的風味,成為了陳曉卿樂此不疲的事情。在法國第戎的時候,他尋找高盧時期、共和國時期的菜式,一點點吃到當代法餐,“每個階段都有這種留存:打仗太少,饑餓太少……”他也會去紐約布魯克林區(qū)吃一個還有愛爾蘭早期食物印跡的餐廳;曾經(jīng)在日本的一本書里讀到鯉魚做的魚生,興趣高漲的他讓朋友帶他去體驗了一把?!耙粋€世紀之前的海鮮,因為海洋捕魚技術沒有那么發(fā)達,河鮮占了比較重要的一類。如果說從現(xiàn)代的美食時尚的角度來說,口感、細膩的程度、油脂的含量可能都不夠,但是從味道角度來說它是另外一種清甜,是海洋魚類不太好替代的?!?/p>

從食物延伸到記憶和歷史,最后又回歸到食物,“吃”成為了陳曉卿認識世界的方式。他有一句話,叫“吃萬家飯,行千里路,讀萬卷書”?!笆澄锸俏艺J識這個世界的一個非常好的通道,我通過食物能知道這個地方的人為什么這么想?每一個人為什么會有這么強的組織性?為什么他的自豪感會特別強?這幾乎都能找得到,或者他天性為什么不那么自由奔放?”

陳曉卿 | 關于記憶的風味

陳曉卿

話題從天馬行空的舌尖旅行回到辦公室,我問陳曉卿工作時的飲食日常,他變得務實了不少:“美食一旦成為工作了以后,可能就沒有那么多可值得想的了,趕上什么吃什么,今天我做完飯我也吃不成?!惫ぷ麟m然折損了一些吃的樂趣,但是陳曉卿還是擁有自己的一方美食秘密空間—冰箱:各個地方的朋友和工作伙伴送給他食材塞滿了冰箱,讓他這個世界胃,即使忙到足不出戶也能在工作間隙吃上一頓極具世界風味的家常菜。

最后,我問他,最不能接受的料理是什么?

“還沒有,我在找,我估計快找到了?!?/p>

監(jiān)制:佟宇 / 策劃 & 編輯:趙文斐 / 現(xiàn)場統(tǒng)籌:李祺 / 攝影:高遠 / 采訪 & 撰文:木木 / 妝發(fā):Viv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