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唯
“喲,這丫頭的妝可難化了。”
韋唯還記得,自己剛進鐵路文工團的時候,老師們看著她給出的評價。她知道,這番話的意思是她長得不怎么樣。在那個普遍欣賞白白凈凈、大眼睛雙眼皮兒的溫婉女孩的時代,帶著點兒古銅膚色,五官立體的韋唯是個奇怪的女孩。
1987 年,正式出道第二年的韋唯被國家文化部選派前往波蘭參加24 屆索波特國際音樂節(jié)。比賽時,她呈現(xiàn)了兩個造型,一身正紅色的旗袍,一身寶藍色的露背晚禮服:那一晚的她,在海外初試啼聲便藝驚四座:舞臺上的她閃耀著青春的生命力,偌大的后臺化妝間則擺滿了送給她的鮮花。那一次,她抱得演唱特別獎和最上鏡小姐獎兩個獎項,凱旋。她說,這次比賽摘金讓她終于對自己的外表開始自信了起來,也為之后那個張揚熱情的舞臺天后的誕生埋下了伏筆。
那一年,與韋唯一同“自信”起來的,還有中國內(nèi)地的流行音樂。比賽上,韋唯演唱了新晉流行音樂創(chuàng)作人郭峰的作品《讓我再看你一眼》,并請到創(chuàng)作者親自為比賽版本做樂隊編排。這是文化部首次選派流行歌手參賽;前一年,韋唯正是憑借這首歌在她受邀參與的第二屆青年歌手大獎賽通俗唱法組獲得第二名,這也是青歌賽第一次設(shè)立通俗唱法組;仍是在1986 年,郭峰和韋唯一起策劃了第一屆百名歌星演唱會并錄制了《讓世界充滿愛》,內(nèi)地流行音樂由此第一次進入主流敘事。
韋唯
回顧那段歷史,僅僅三四年前,官方出版物《怎樣鑒別黃色歌曲》還在坊間廣為傳播,以鄧麗君為代表的港臺藝人的作品則被稱為靡靡之音,流行音樂幾乎與“流氓”畫上等號;短短兩年間,許多信息像漫長冬季之后在凍土層之下悄然生長的青草嫩芽,散發(fā)出新生的誘人信號,而彼時還是二十多歲的韋唯則有著對流行音樂的一腔無處安放的熱情:“挺理想主義的,就是想著,咱們大家得一起弄點什么??!”在那個時代,韋唯,和那群人,像是早春晨霧中的太陽,慢慢溫暖著那些萌芽,鼓勵著它們長大,一點兒一點兒地。
不過,時代在賦予一個人責(zé)任與勛章時,似乎總是不言不語。出道后的四五年間,韋唯先是與郭峰搭檔,用一首音域超過兩個八度的《戀尋》消除了內(nèi)地音樂界對于“流行音樂沒有藝術(shù)性”的懷疑論,又先后把《愛的奉獻》《亞洲雄風(fēng)》兩首作品唱進了那個年代幾乎每一個中國人的耳朵與心里,然而那時的她似乎從未將自己與“明星”“先驅(qū)”等身份聯(lián)系在一起:“我總是覺得自己是被逼出來的明星。我是一個喜歡在旁邊看著人家的性格,很多次機會都是人家做不了了,老師讓我來,領(lǐng)導(dǎo)讓我來……”
當時的韋唯像一塊不可替代的鉆石,許多躍躍欲試的創(chuàng)作者們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韋唯演繹,許多大大小小的晚會都希望自己的舞臺能被韋唯點燃。她回憶起徐沛東邀請自己演唱《亞洲雄風(fēng)》的故事:“他打電話給我說‘你能不能來錄一下?我想?yún)⒓油陡濉?。我說我還沒看過呢,調(diào)也沒有定呢。他說‘不用定調(diào),你放心過來吧,樂隊都錄好了。非得讓我唱,而且租的錄音棚離我家特近?!边B試唱帶錄音半個小時結(jié)束的作品,參與創(chuàng)作的所有人都沒有料到《亞洲雄風(fēng)》借著亞運會的風(fēng)傳遍了大街小巷,甚至成為足以代表亞細亞的聲音。
韋唯
4 月15 日,經(jīng)過改造復(fù)建的工人體育場亮相,韋唯令人驚喜地現(xiàn)身場館,身著一襲熱烈的紅裙再次唱響了《亞洲雄風(fēng)》。許久沒有露面的她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從前總是微微凹陷的臉頰悄悄豐滿了起來,眼神中也多了一絲溫暖的光:她像一位修行歸來的智者,周身散發(fā)著篤定而令人安心的元氣。
這是韋唯時隔九年以來再次亮相舞臺。九年前,受邀參加綜藝節(jié)目《我是歌手第二季》的她高開低走,在爭議中結(jié)束了比賽。當時,關(guān)于她的負面輿論不在少數(shù):倒嗓、音樂性欠缺、身體出現(xiàn)問題……上一次她面對如此巨大的負面新聞還是90 年代初被傳身患絕癥去世,原因是當時憑借《亞洲雄風(fēng)》紅遍全國的她一個禮拜沒有在電視節(jié)目上公開露面,于是坊間謠言四起。這一次,這位曾經(jīng)被眷顧的明星再次身陷爭議。韋唯沉默了:比賽結(jié)束后,她便轉(zhuǎn)身消失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討論聲中,留下種種猜測,任流言將曾經(jīng)那個鮮活的天后一點點模糊、消解。
2021 年底,在社交媒體上的一次發(fā)聲終于讓公眾將關(guān)于韋唯的這九年空白補全。她的確生病了。如今,韋唯已經(jīng)能淡然地聊起消失的那九年:“現(xiàn)在回看我自己在泰國的山上九年的過程,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不行了,幾乎就要放棄了……一開始驕傲地覺得兩個月就能回來了,結(jié)果變成四個月,半年,一年還不行?那就兩年……”希望一次次被現(xiàn)實擊潰,幾乎康復(fù)的韋唯甚至經(jīng)歷了一次意外的車禍,幾乎致殘,只得從頭再來?!敖K于所有的疾病都康復(fù)了,準備下山回來的時候疫情出現(xiàn)了,世界停止運轉(zhuǎn)了,你哪兒也去不了,現(xiàn)實就是這樣?!?/p>
韋唯
九年間,時移勢易,關(guān)于生命的一切都更加不可預(yù)料。韋唯看著不少人離去,其中就包括《亞洲雄風(fēng)》的詞作者張藜,以及她的伯樂,歌劇表演藝術(shù)家、東方歌舞團前團長王昆:“王昆老師走了,我就面朝西邊,拿一塊石頭,向著西山給她放一塊石頭作別。送走了王昆老師,還送走了大家可能不認識的一些朋友,還好幾次差一點兒把自己送走?!庇谑?,當《亞洲雄風(fēng)》的小號和弦樂時隔三十年再次響起,那種開啟90 年代、傳遍亞細亞的豪邁與力量化作了關(guān)于新生與自由的百感交集?!斑@一剎那不光是新工體開張,是新的時代、新的維度開張了。疫情以后全世界都被改變了,人們心里有那么多的吶喊,有一種從虛無中來的冤屈感,又不知道從哪兒發(fā)泄。但是我自己知道我就是一個傳聲筒,我感覺我能像當年一樣,通過這首歌,用我的聲音為所有聽眾做一個巨大的宣泄。”
從這首歌第一次被唱響開始,她已數(shù)不清唱了多少次。為什么過了這么多年,仍然是她,仍然是這首歌?“我覺得好像這個責(zé)任不能推卸。因為我沒有聽到一首更能像徐沛東寫的《亞洲雄風(fēng)》一樣,真正能夠令全世界有共鳴的聲音來表達?!碑斈莻€奇跡不斷涌現(xiàn)的年代漸行漸遠,新的挑戰(zhàn)和考驗逐漸形成,關(guān)于人的、更加本質(zhì)的精神與品質(zhì)令我們?nèi)找嫦騼?nèi)探求,韋唯希望《亞洲雄風(fēng)》在新的時代仍然可以為人們提供一種可能性,一種支持的力量。
韋唯
最近,一部叫作《猶太城》的話劇作品低調(diào)開票,領(lǐng)銜主演一欄,韋唯的名字赫然在列。這部由享譽世界的以色列戲劇大師約書亞·索博爾(Joshua Sobol) 創(chuàng)作的舞臺作品,講述了“二戰(zhàn)”期間維爾納猶太城里,為了生存與尊嚴而掙扎的居民們在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脅與道德困境之下建立屬于自己的劇團,以藝術(shù)歌頌生命與人性,追求自由靈魂的故事。表演是韋唯多年藝人生涯中一件未竟的遺憾,于是在唯一一次作為演員主演1991 年的故事片《女歌星的故事》之后,如今對于事業(yè)更加灑脫的她再一次成為演員。
自由,似乎與韋唯的藝術(shù)生涯形影不離。在中國逐漸對世界敞開大門的年代,她用一種帶著“根”的方式轉(zhuǎn)譯從港臺、歐美而來的音樂、時尚與美,溫柔地啟迪著關(guān)于女性特質(zhì)、愛情與流行音樂的新思潮?;貞浧鹉莻€中國開放、亞洲崛起的時代,韋唯說:“那是個自由自在的時代?,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真的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年輕人有理想就去做。我們這些音樂人一說想做點兒什么,音樂圈里泰斗支持你;你真做得好的話,政治界的前輩們也支持你,都給你開路,盡量讓你走得更順更好?!钡谝粚冒倜栊茄莩獣?,彼時還不被官方承認的崔健,正是在韋唯和郭峰的力薦下,由王昆向上反饋,最終才促成了崔健的登場與中國搖滾樂的開端。
那些閃亮的日子里,每個人擁有的只有彼此,因此每個人也都不分彼此。韋唯和崔健樂隊中的很多樂手都是好友:“他的鍵盤手虞進是我的閨蜜,是我沒事兒會到她家住兩天的那種朋友;崔健的薩克斯手劉元還請我們吃朝鮮烤肉,那是我第一次吃朝鮮烤肉,真香啊?!表f唯經(jīng)常和一幫音樂人工作到夜里三四點才休息,第二天下午三四點才又活過來,“就互相問在哪兒呢,到哪兒先吃飯,然后再叫上誰,晚上再到哪兒吃去。”這群人在一起聊音樂,聊理想,每個人靈魂中的涓涓細流最終匯集成閃爍著自由靈魂的音樂。在《戀尋》《愛的奉獻》《亞洲雄風(fēng)》這些成就韋唯的作品之外,她更喜歡那些象征著“韋唯的B 面”的音樂。她隨意哼唱起那首甚至在正式出道前就已發(fā)行的《回答我》:“有人在我竹樓下低低地唱……歌詞是白樺去云南采風(fēng)寫的,你看他寫得那么多情,有茱麗葉的感覺?!闭f話哼唱之間,她的語氣逐漸柔軟下來,好像靈魂的一部分閃回了彼時,“其實我們更喜歡寫這些東西,原來的音樂人在一起,我很懷念那一段時間?!?/p>
那樣的自由自在,來源于靈魂,來源于肉體,也來源于更加超然于靈肉之外的東西?!拔覀冋嬲卦谟蒙镒罹实哪遣糠肿龀鰜砟切└?。那是一種贊頌,是一種贊美,用自己最美麗的情感寫就?!?/p>
攝影:楊錦龍 / 特邀策劃、造型:施一一 / 特邀撰稿:張英俊 / 編輯:一沙 / 發(fā)型:魏丹 / 化妝:毛毛 - HUANG / 美術(shù):溫瀟穎 / 服裝助理:KICO / 策劃助理:CHELSEA / 攝影助理:楊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