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于晏
“開始錄音嘍?”我問。“當然可以呀!”彭于晏偷偷模仿起了我的音調,調皮地拉長了尾音回答。在他過往的采訪里,曾有這么一段有趣的描述,“彭于晏總像是非要說出一句逗笑全場的話,才愿意好好開始回答問題”。此言不假,我們的對談也是從笑聲開啟,這非刻意為之的破冰,更像是他天生能消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一種純粹的吸引力。與其說被姣好外形所震懾,不如說,是為他渾身洋溢的那種爽快的生命力所深深著迷。
彭于晏
不可能永遠在最好的狀態(tài)
演員出道20年,累績30多部電影,如今已42歲的彭于晏,最常被大眾議論的依舊是他的“外形”。通俗點來說,他的外形是統(tǒng)一男女,及整個華語影視圈審美的水平,甚至在網(wǎng)絡上流行起了一種形容,網(wǎng)友沉迷于一種自比為彭于晏的趣味;“哎我今天又這么帥了呀”、“我怎么又刷到自己的視頻了”,留言里的“我”指的通通是彭于晏。他完美到像是一種咒語,仿佛你不斷念著、喊著這三個字,就能滿足自己變得更好的幻想。如今在現(xiàn)實中掙扎躺平的時代,心里似乎都渴望有個“彭于晏”。
“年輕的時候,其實沒什么人說我?guī)??!彼蜌獾卣f。從小身型肉嘟嘟的他,是青春期長大變高變瘦后才開始顏值飛升。最初在《愛情白皮書》以配角瞿守治出道,“剛出道時我戴眼鏡,演學生,那時候帥的不是我,F(xiàn)4那種才是帥?!被厥?0年前,臺灣偶像劇大熱的背景下,角色不是陽光男主角就是癡情廝守的男二,而彭于晏的演繹之路,正隨著偶像劇悄悄醞釀發(fā)芽。
彭于晏
直到后來躍升大銀幕,無論是《翻滾吧!阿信》《黃飛鴻之英雄有夢》,還是《激戰(zhàn)》《破風》……他“熱血硬漢”的形象漸漸深入人心,彭于晏認為,自己的帥大多源自人們對角色的投射?!拔遗牧撕芏啾容^正面的角色,可能因為角色的魅力,讓人覺得我比較有型吧?!彼麨榱瞬怀姓J自己帥而繞了一大圈,“當然,有人說我?guī)?,我不管什么時候聽到都還是很開心、很享受?!?/p>
話鋒一轉,我問他如今觀眾對于演員臉上多幾條皺紋、皮膚松弛等議題尤其苛刻,他是怎么看待年齡與狀態(tài)的維持?“我終究是到了這樣的年紀,不可能永遠在最好的狀態(tài),我沒拍戲的時候也會偷懶少鍛煉,像我最近也胖了。但這都沒關系,只要你愿意接受自己就好?!比俗兊煤唵危澜绾孟窬秃唵纹饋砹?。“不可能每個人說什么我都接受。我只在意我周遭、我所喜愛的人,他們和我自己的感受,比什么都重要?!彼寡?。
頹垣信步,大方無隅,看見殘缺,學會擁抱不完美,是對生命的尊敬和退讓,是一種天賦。
彭于晏
為熱愛的事拼命, 何嘗不是一種浪漫?
除了外形,彭于晏最令人動容的是—20年來,他在屬于自己的節(jié)奏里,很純粹、很筆直地在追尋些什么。
到底在追尋什么?他可能也說不明白。但清楚的是,“先付出努力,剩下的,就看時間最后會帶你到哪里?!迸碛陉陶f,“當初我也不知道拍這些角色、做這些準備,到底會有什么結果,我只覺得自己一直是很幸運的人,能因為工作飛往世界各地,探索不同的人生和文化?!碑斈阌帽M全力,無論終點在哪,最終內心迎來的那股泰然,對他而言,就叫自由。
當其他人經歷高低起伏或者懈怠停滯時,他的演藝生涯卻像無止境的一人馬拉松,向前奔跑了很長很久,總有遍體鱗傷,有汗水浸濕眼眶的時候??杉词贡M頭是一片未知,他也未曾停下。說挑戰(zhàn)自我可能有些煽情,他僅是赤誠地,忠于自己內心的選擇——“我知道大家都會說我很自律、很拼,但我不是超人?!彼o靜地說,“我跟每個人都一樣,只是相信投入時間去做一件事情,不放棄,你終究會做到。當然你可以休息偷懶,這也是屬于你的一部分,你愿意接受就好。沒有哪一條路才是對的,都是自己的選擇?!?/p>
在跟彭于晏對話以前,我總認為努力無非是辛苦與煎熬;但現(xiàn)在我理解,在他眼中,為熱愛的事傾盡全力,才是最高超的浪漫。
彭于晏
自虐和拼命, 其實是安心
彭于晏眾所周知拍一部戲、學一項技能的習慣,已遠不只是他處理角色的方法,更是他面對人生的態(tài)度?!叭绻麤]有百分之百付出自己,我好像不能安心?!彼绱苏f道。
從沖浪教練、體操選手、海豚訓練師、自行車破風手、MMA格斗選手……到今年《狗陣》中孤寂的前摩托車雜技騎手,彭于晏面對這些高強度的角色,在旁人眼中,近乎是一種“自虐”或“修煉”?!拔也皇菍W院派,也沒上過什么表演學校。對我來說,這就是我做功課的方法,是我對角色該負起的責任。”
從角色的生活習慣到外型體態(tài),自內而外全然煉成。在他眼里,演戲不是零,就是一百。就如小丑投身滿載染劑的熔爐里,縱身躍下,從此以后便脫胎換骨活成另一個人?!敖巧赡苊鎸Φ氖?、生死、恐懼,那些在劇本上沒寫的,唯有我親身去探索,才能真實走進角色的心理?!迸碛陉梯p描淡寫地對我說:“別人看起來自虐,但其實我很享受。我甚至覺得學習的過程比表演當下更有趣,當你為了一場幾秒鐘的戲苦練好幾個月,那背后的過程,才會收獲這輩子曾未有過的經驗。
所以每當殺青后回到我自己的人生,我會發(fā)現(xiàn)我的世界豐富很多,我很幸福,有這些角色永存在心里。當我懷疑自己的時候,我會喚起從角色習得的歷練或勇氣,帶我度過現(xiàn)實生活的一切?!?nbsp;
彭于晏
《狗陣》一人一狗, 失語的荒漠重生
在39歲那年,彭于晏又踏上了未知的旅程。來到西北黑戈壁荒漠小鎮(zhèn),一待就是好幾個月,頂著寸頭和襤褸衣衫,握著一本沒有臺詞的劇本,第一次和這只素昧平生的黑色細狗對戲。一人一狗,在鏡頭前對峙、奔馳,一場戲數(shù)不斷地喊卡重來,每晚體力被榨干到下戲就睡;在鏡頭之外,人狗間的情誼悄然在西北的荒蕪中滋長蔓發(fā),從呼吸到靈魂,成了共生共振的一體。
42歲這年,彭于晏終于帶著由管虎執(zhí)導的力作《狗陣》在戛納紅毯上奮力一躍,風光鍍上兩項大獎回國—一種關注單元最佳影片以及狗狗金棕櫚“評委會大獎”,他像看到自己孩子拿獎般快樂。此時的黑狗小辛不再只是演技搭檔,已成為他現(xiàn)實生命中最珍視的存在—當年殺青后,他決定收養(yǎng)小辛以及戲中另外一只狗生下的兩只小狗,從此,他渺然漂泊的一人世界闖入了三只忠犬。
彭于晏
“我常覺得,人類每天太習慣去扮演一個角色,戴一個面具,像現(xiàn)在接受采訪,我也會設想應該要營造給你什么感覺。但跟動物相處后,它們的純粹、真實,從不偽裝,讓我開始傾聽自己的直覺,不去過度思考。”彭于晏解釋,“在《狗陣》的拍攝過程,管虎導演鏡頭總拉得老遠,遠到他根本聽不到導演的指令,也連一句臺詞都沒有,眼前僅有的,就是憑著本能行動的小辛。他倆成了彼此的一面鏡子,相互映照著對方無法言語的孤寂、傷痕,還有相依救贖的寄托?!?/p>
看著小辛,他也索性卸下過往“這樣演到底對不對,導演會滿意嗎”的求好心理,集中當下,開啟動物般敏銳的感官與本能。因此,在《狗陣》中幾乎不見表演的痕跡,那失語的、被時代所遺棄的、放下過往重新上路的二郎,全是當下狀態(tài)最真實的彭于晏。
彭于晏
養(yǎng)狗, 喚醒了對家庭生活的憧憬
“很多人說我跟它(小辛)長得很像,又黑又瘦,臉也很長吧!”此時彭于晏說起話來簡直像炫耀自家孩子的父母,“我跟所有養(yǎng)狗的人一樣,一天遛狗兩三遍,每天喂飯、找訓練師訓練、撿大便,撿完大便再撿……”他一邊大笑邊說著,“有時工作想起它們的模樣,想著要更努力賺錢,工作起來的狀態(tài)都變得不一樣了?!蔽乙脖凰男腋d秩镜匦α似饋怼?/p>
過去20年早已習慣孤身到遠方拍戲,離家數(shù)月都不成問題的他,自從收養(yǎng)小辛和孩子們之后,內心不只多了殷殷盼著他回家的羈絆,也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自己多渴望有個相知相惜的伙伴。“我常覺得是它來到了這個世界收養(yǎng)我,救贖了我?!迸惆榧胰撕凸饭烦闪怂松滓隆7畔逻^去埋首工作的那個彭于晏,他慢下腳步,沉浸于無條件去愛與被愛之中,再剛強的心也學會柔軟?!白鳛橐幻輪T,我常會想向外界證明,想要被看見,想往更高的地方走,人好像永遠就是有這些以自我為中心的欲望。但在狗狗面前,這些'自我'消失了。我的眼里只有它們好不好;而它們眼里,我似乎就是它們的全世界?!?/p>
彭于晏
當我們聊到從狗狗身上重新練習愛這件事,彭于晏開玩笑地說:“當然有另一半最好啦,但我現(xiàn)在沒有,有狗也很不錯啊,我還有三只呢。養(yǎng)了狗,多少會想象以后有小孩的生活,自然對家庭有些幸福的憧憬,但只要我一想……總覺得還是跟現(xiàn)在沒關系、離我很遙遠的事,只能順其自然吧?!碧と氩换笾甑乃瑢θ松琅f充斥疑惑,依舊摸不清彭于晏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但正是仍存有困惑和好奇,才讓他免于淪為被世俗架空,內心迷茫而毫不自覺的大人??;也正是不理解,才驅動他一次又一次跟隨角色踏上探索的旅途。
采訪尾聲,我問他想象中40歲男人的理想生活是什么?彭于晏竟講到宮崎駿的冷門之作《紅豬》,“我曾經想象自己完全變成另一個模樣,開著飛機,住在孤島,和心愛的人一起生活的日子?!彼娢乙粫r語塞不知如何反應,“這太不切實際了對嗎?”“是啊?!蔽倚χ卮鹚?。跟他對話的這一小時間,我們笑了很多,不像采訪,只是純粹享受對話本身的樂趣。不曉得你有多久沒有和一個人說完話后感覺心底暖暖的?和他說話就是這種感覺。
他讓我想到文學家Ursula K. Le Guin的名言,“成人不是小孩死去,而是小孩幸存”。有些成人身軀里的“小孩”已死,不再對世界好奇,不再抱有希望;但彭于晏內心那充滿好奇心的少年,永遠明媚,永不逝去。
創(chuàng)意、策劃:楊威 / 攝影:周墨Chou Mo / 服裝:HAN KAO / 統(tǒng)籌:KONG / 化妝:高秀雯(美少女工作室) / 發(fā)型:云昌隆(@driven.by) / 制片:Yuli Chen / 美術:梁碩麟 / 美術助理:邱國寧 / 撰文:林冠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