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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浩:在孤島上

回頭看去,距離導(dǎo)演寧浩上一次執(zhí)導(dǎo)的電影長片上映,已經(jīng)過去四年了。電影里的許多事在當(dāng)時看來是“瘋狂”、是“荒謬”,但隨著時間與現(xiàn)實的不斷演變,在各人的感知下又生出了哪些真實可觸的映照和證實,是難以一一收集考據(jù)的。

 寧浩:在孤島上

寧浩

寧浩沒時間一直流連著活在過去既成的所造與所為中,紛亂變化的當(dāng)下還看不過來、分辨不過來、感受不過來呢.新片《紅毯先生》便是脫胎于這個稍縱即逝的時代,吐露著每一個再也追不回的時時刻刻的寧浩的念頭。拆解與建立的本質(zhì)或許本來一同,虛空和無用也并非全無意義。偶然與陌生的交錯,便是藝術(shù)誕生的起點吧。寧浩在他的孤島上把一塊石頭使勁扔了出去,會砸向哪里,造成什么,他沒興趣知道。

 寧浩:在孤島上

寧浩

“你就問”“你不用擔(dān)心”

就在我們這次采訪相見的兩天前,寧浩剛剛往返飛行了4000 公里,為早前已然完成了定剪并且在加拿大多倫多電影節(jié)上進行了公映的新電影《紅毯先生》進行補拍.與其說是“補拍”,不如說是“調(diào)整”。

寧浩在原本影片結(jié)尾最后一場戲發(fā)生的前夜,給主人公加了一段戲,讓他得到了一個一直在等待的回應(yīng),也給了他一次和自己面面相照的機會。除此之外,他還在考慮要不要刪掉結(jié)尾處的另外一段鏡頭?!拔椰F(xiàn)在還在考慮要不要保留,也許沒有用處。”

事實上,寧浩詳細地向我們描述了補拍的那場戲的幾乎所有細節(jié),從一句重要的臺詞到一個“奇怪”的表情,知無不言,但請恕讀者原諒我們無法如實原樣轉(zhuǎn)達,在這篇文章里,您恐怕也無法全然領(lǐng)略《紅毯先生》的劇情、梗概或者人物特質(zhì)與關(guān)系.這個結(jié)果一半出于我們想要為讀者和觀眾留存住屬于自己的觀看《紅毯先生》的初印象,另一半全賴記者無能也無力向?qū)а荼救颂岢鎏嘣噲D請他解讀作品的勇氣。很多次,對話已經(jīng)行進到了那里,可以追問了,門說開就開了,連寧浩都說了“你就問”“你不用擔(dān)心”,還是作罷了。

《紅毯先生》是那種你看完之后會覺得好像被“揍了一頓”的電影,不是被“打動”,就是被“打”了。但你不想還手.其實是想還卻判斷不清該向誰還手。每個人被“打”的部位可能不一樣,痛感想來也有差異。就在你被這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痛感纏著的時候,制造這一切的人來了,你真的還能問得出:“誒您說說,您到底是為什么要打我???您是怎么打的我啊?”可能嗎?

 寧浩:在孤島上

寧浩

Q&A:

結(jié)尾補拍這場戲的念頭是怎么冒出來的?

寧浩:我覺得還是需要對他(記者注:“他”指演員劉德華扮演的片中主角)的行為和他整個這一趟“旅程”之后的感受有一個收口。事件不一定非得有出口.就是失敗了、做不好了,也溝通不了了.但他是不是稍微可以有一點點對自己的認識(的改變)?即使這個“認識”沒大用,“認識”了也就這樣,我是想強調(diào)這個部分。

你在拍完《紅毯先生》這個電影之后,對自己有改觀和新的認識嗎?

寧浩:有,這個東西挺好玩。因為我以前拍《香火》和《綠草地》那種電影都是極簡主義的,中間很多年就都變得“極繁”了。所以對于我還能不能拍“極簡”的電影,其實我原來是有一點點存疑的。這一次我做到了。整部電影時長兩個小時多一點,但定剪后的鏡頭只有不到400 個。

怎么避免《紅毯先生》這個故事中的一些人物因為“功能性”的使命而變得粗暴或者偏狹?

寧浩:我覺得每個人都是豐富而自我矛盾的,這里頭劉德華飾演的角色也是,他既尊重藝術(shù),他又不尊重藝術(shù)。另外一個主要角色,一直在強調(diào)自己要捍衛(wèi)某樣?xùn)|西的尊嚴,又想利用那樣?xùn)|西去獲取成功和攀比的籌碼。但人不就是這樣的嗎?哪個人不是“既要,又要”,對吧?

你怎么拿捏現(xiàn)實和創(chuàng)作的邊界?

寧浩:“中庸”的部分里頭,最難的就是分寸,別越界。所有在觀看電影時產(chǎn)生的笑和淚,我都希望是適度的。我希望每個觀眾離場、站起來走的時候是看不到對方哭過的樣子,那個才是被電影尊重了,我喜歡給觀眾這個尺。反正我自己也害怕被煽情,有時候我在電影院里頭看一場電影,看完我也被煽哭了,煽了以后我就問自己“為什么”,我就自責(zé)。

 寧浩:在孤島上

寧浩

“它創(chuàng)造的全部都在動態(tài)中”

因著《紅毯先生》的片名,雜志特約的攝影師專門準備了一塊紅毯作為拍攝道具,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這塊紅色的布料在寧浩周身來回騰轉(zhuǎn)挪移。一伙人忙前忙后,寧浩頂著不算灼熱但依舊晃眼的大太陽,始終保持著近乎慈愛的態(tài)度,嘴角總是微微上揚,溫和地接受著攝影師每一個要求,讓他站在那里就站在那里,讓他舉手就舉手,讓他上前一步就上前一步,不怒不威,平素“掌控者”的姿態(tài)全都收起。

拍攝結(jié)束后,編輯同他閑聊,講出自己的一個猜測,她說覺得寧浩一定會在拍攝工作中觀察在場每個人的狀態(tài),所以才會做到不干預(yù)不抗拒。寧浩承認:“我在太陽底下一邊曬著一邊在看他這個攝影的流派.我當(dāng)初要是拍成這樣,交不了作業(yè)。所以說這個世界在變化,我就在觀察和感知這個變化的方向是什么?!?/p>

即使這個掌機拍攝自己的人掌握的不是自己習(xí)慣的創(chuàng)作流派,寧浩也絕不會出手干預(yù)?!拔抑挥泻葱l(wèi)我自己不舒服的權(quán)利,沒有指手畫腳告訴人家要怎么做的權(quán)利,這就是自由意志的問題……最大范圍地尊重自由意志,就會讓世界最大范圍地擁有創(chuàng)造力?!?/p>

 寧浩:在孤島上

寧浩

Q&A:

《瘋狂的外星人》上映時很多觀眾可能只是當(dāng)成一個樂子看,直到后來在生活里體味了和其中角色相似的感覺時才會驚覺,有些東西原來離自己并不遙遠。你是怎么做到擁有這種預(yù)見性的?

寧浩:它其實沒有那么玄,所有的藝術(shù)史和藝術(shù)概論都在告訴我們一件事,一個作品經(jīng)過構(gòu)思和實現(xiàn)之后,一定要進入到與觀者的交流,才算完成和完整。這里頭有一個“主體論”的問題,每位觀眾在接受一個作品的時候,他是主體.主體千差萬別,就會共同構(gòu)成不同的作品,但,這個感受是一個定論嗎?不是,它是發(fā)展變化的,因為主體在變化,再重觀一個作品,產(chǎn)生的藝術(shù)和感受、性質(zhì),都在變化。所以指望我們?nèi)詢烧Z就概括清楚一個作品,那不胡扯嗎?我以前經(jīng)常會聽到一些特別專業(yè)的詞,比如“預(yù)期控制”,我就很驚訝,這“預(yù)期”也能“控制”?結(jié)果后來發(fā)現(xiàn),能控制得了的,也不太多,所以就隨它去吧。

是啊,我們到底能控制什么呀?

寧浩:其實整個世界都是失控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什么都是失控的,電影院也都是失控的,講的就是失控的事,從頭到尾都很難。這個新時代其實有一點意思,馬斯克這些人有一點意思,他也挺失控的。

一邊聽你說這些,我腦子里一邊閃過了好多《紅毯先生》里的畫面,我覺得你帶著這種“尊重自由意志”的念頭拍的這部電影,就特別像回到了原始人在巖洞墻壁上畫小人兒……

寧浩:藝術(shù)就是這么回事兒!就是巖洞畫兒。你說它的用途是什么?就是很無用的。咱們什么東西都“有用”,但其實藝術(shù)是“沒用”的,你明白嗎?你通過有形的“拍電影”,最后感受到了一種“無用”的東西,那個特別有意思。我覺得人類恰恰區(qū)別于很多生物生命的那個部分,就是無用的部分。

寧浩:是,這算是一種用途,但是你最終所追求的“無用”的那個部分,我覺得才是最有意思的。給你舉個例子,我小時候一直不懂羅丹好在哪里,直到后來親眼看到了“思想者”,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人擺的是特別奇怪的姿勢。我在那個雕塑跟前學(xué),大家都覺得他是這樣(左手放在左手腿上),不是,思想者是左手放在右腿上,是這樣的,他特別擰巴,你知道嗎?我在那兒試的時候,就覺得自己的肋骨岔子特別容易抽筋。這就是羅丹選取的那個瞬間,雖然他的雕塑語言特別的簡單,特別的傳統(tǒng),可是他給了你一個特別不一樣的瞬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除此之外,他還一直堅持把雕塑的人的臉打掉,我覺得他都是特別有章法地在弄這個事,他很自覺,因為他知道雕像一旦有臉,大家都會第一眼就盯著臉看,但他不要那個東西,他用面目模糊來拒絕讓你通過這些外化的東西去閱讀他的雕塑。他要告訴你:“我雕的就不是你以為的那個玩意兒。”它創(chuàng)造的全部都在動態(tài)中。

 寧浩:在孤島上

寧浩

“你不用看見”

寧浩的微信頭像已經(jīng)用了快兩年,是一幅水墨畫,正中一個人頭,側(cè)著臉,眼睛、鼻子、耳朵,樣樣都有,卻又樣樣都沒有細瞄。畫一看就是粗筆畫的,一氣呵成,沒有修改涂擦的痕跡,也不容修改涂擦。題款遒勁秀麗,落于空白處。是寧浩自己的畫。

畫畫,是他自認從小到大學(xué)過的東西里唯一被中途擱置而未曾堅持下來的一件事。如今成了生命里的閑筆一樁。他不畫油畫,嫌“需要的東西太多,太費勁,沒那么多時間”。“國畫簡單,拿起來就能表現(xiàn)……越簡單越好,如果你用簡單的方式和復(fù)雜的方式都能傳遞一樣高級的東西,那你何必非得用那個復(fù)雜的方式呢?”

但想畫好水墨,也著實不容易,他教我不必計較閱讀一幅畫的內(nèi)容,他自己也對所畫的內(nèi)容不太感興趣?!澳阏f我這是畫了個人,或者畫了個啥,都行,本質(zhì)上就是筆觸和疏密程度形成的一個感受和美感,你有想表達的,畫什么都可以,哪怕隨便抹幾道都行?!?/p>

 寧浩:在孤島上

寧浩

Q&A:

是不是一個人必須得擁有足夠多的才能,才敢去“簡單”?

寧浩:對,你經(jīng)常練習(xí)去“簡單”,它會訓(xùn)練你去抓最本質(zhì)的東西。當(dāng)然我不是說華麗不好,華麗、紛繁、復(fù)雜也會成為一種感受,它本身也是一種語言。大道至簡也可以,大道至繁也可以,這兩個都可以。

你是堅決地要不在這一頭、要不在另一頭,是嗎?

寧浩:不是,中間也很難。(笑)中間,就需要有一種控制的美。就是我們說的“中庸”。至繁、至簡,目標(biāo)都很明確,但是實際上,“中庸”才最難被看出來,如果把它控制得特別好的話,也是一種品位。

就像《紅毯先生》里,你用了很多空鏡。

寧浩:對,我就想讓觀眾都自己想一想,給大家參與這個創(chuàng)作的空間,沒有必要把自己這個事說得那么絕對.1+1=2 或者=2.5 ?不是那么回事。藝術(shù)就是一言難盡。我覺著說得太清楚的東西都不太好。在我看來,一個東西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之后,這事就說完了,挺沒勁的。

但這種“一言難盡”太容易造成被誤讀了……

寧浩:《紅毯先生》在說的就是這回事兒,每個人都是孤島,彼此不可溝通,看著各種關(guān)系錯綜在一起,但其實壓根兒沒有什么聯(lián)絡(luò)起來的可能。每個人真的很難進入到另外一個人的世界,每個人的世界都非常遙遠,非常幽深。

是的,剛才我很多次想問一些東西又問不出口,就是那一瞬間我自己都搞不明白,我到底想知道還是不想知道了。

寧浩:我這么跟你說吧,如果一個藝術(shù)家特別自覺地知道自己的動機,他就沒有辦法弄了。那些你問不出來的,其實也是我說不明白的,它是一個體感,不是你的邏輯;它是心,不是腦。我經(jīng)常跟作家、畫家聊天的時候彼此答非所問,大家感覺在各說各的一樣,到底說的是什么?但是你就感覺好像又懂了.有的時候會隔很久才能明白。我記得李修文很多年前跟我說過一句話,那時候我還沒到40 歲,他說人到40 歲以后,是“用盡你平生的力氣捍衛(wèi)你自己的生活”。我當(dāng)時真的不太理解這句話的意味,我現(xiàn)在,非常非常非常理解這句話。

現(xiàn)在如果再選擇去拍一個新的東西,你真正最在意的是什么?

寧浩:自己的感覺,好玩不好玩,你覺得有意思,它就有意思。我又寫了一個工廠的故事,跟我小時候在太鋼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我對那種高爐煉鋼特別有記憶。我覺得好像再不拍就沒了。

是廠房和景要沒有了嗎?

寧浩:記憶也會沒了,因為你不停地看新事物,它就會篡改回憶里的那些東西。而且最關(guān)鍵的是我覺得,觀眾可能也會沒了,你沒覺得嗎?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和計算機的普及,我覺得藍領(lǐng)觀眾在消失。當(dāng)“藍領(lǐng)”都變成了編程人,知識和理性就成為了一個整體的傾向,就像諾蘭的電影,特別“計算”、特別冷峻,在這個當(dāng)中就浮現(xiàn)出來了。還是忍不住想在最后問一句,《紅毯先生》里那個掛著“晉A”車牌的車主,為什么你一直不讓他現(xiàn)身?他有必要現(xiàn)身嗎?他就是一個在尋求正常的、平等的人與人溝通的代表啊。

是啊,但就是最正常的一個人、一個道理,我看不見?

寧浩:你不用看見。

監(jiān)制:葛海晨 / 攝影:章超 / 編輯:梅紅妹 / 采訪 & 撰文:呂彥妮 / 妝發(fā):竇凱 / 形象:Fred 蘇 / 統(tǒng)籌:陳柳凝 / 制片:王路,張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