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辰 & 歐烜屹
作為代表羽毛球整體水平的最重要的世界大賽之一，蘇迪曼杯是以國家為代表隊參賽，共進行男單、女單、男雙、女雙和混雙五項角逐。
今年蘇迪曼杯的半決賽，從頭一天晚上開始，鏖戰(zhàn)了7 個小時，到凌晨才結束。主場作戰(zhàn)的中國隊開始以1:2 落后于日本隊，在第四盤決勝局，出戰(zhàn)的男雙組合劉雨辰、歐烜屹一度低于對手四個賽點，再丟一分就會滿盤皆輸，創(chuàng)下1995年以來的最差戰(zhàn)績。隨著分牌上打出16:20，蘇州奧林匹克體育中心的大批觀眾選擇了提前退場。
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足以載入史冊！從那一刻開始，這對被譽為“新雙塔”的男雙組合接連拿下6 分，以22:20 最終贏得比賽。縱觀羽毛球比賽的歷史，在如此高級別的團體賽上，從沒出現過如此的絕境逢生！
和所有人一樣，我們很想了解那幾分鐘里，這兩位奮力拼搏的男主角在想些什么，他們是怎么做到逆轉自己和球隊命運的。終于，我們在中國國家羽毛球隊集訓地所在的海南陵水，見到了一手締造“奇跡”的劉雨辰和歐烜屹。
劉雨辰
年少成名，翻“墻”而過
劉雨辰很小的時候，就被帶到游泳館，一整天都待在那里。他的母親是北京宣武區(qū)體校的游泳隊教練宋玉玲，把兒子帶在身邊，當然是為了便于看管。比起蹬著腿在水里來來回回，劉雨辰更愿意只套個游泳圈漂在水上，看著別人游。他的父親劉慧生也是一名運動員出身的教練，專項羽毛球，那時正在墨西哥援外執(zhí)教。劉雨辰大約5 歲那年，家人讓他挑一個體育項目作為以后發(fā)展的方向，他很確定，羽毛球。
“感覺游泳主要和自己較勁兒，但羽毛球對我來說更有趣一點，因為是和別人對抗。”
一開始，就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去體校上課，父親從國外回來之后，才能在周末給他開小灶。體育界有個說法，當爹的帶不了親兒子，因為下不去手，但劉雨辰覺得：“我爸對我也挺狠的。”有趣的是，好些年里他都不敢讓人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怕打得不好給劉教練丟人。劉雨辰屬于易胖體質，一不小心就體重飆升；個子又高，場上移動慢，為此沒少吃苦頭，還被別人嘲笑。他知道，唯一的補救辦法是更努力地練技術。專攻雙打之后，他在網前手法上下了很大功夫，這是我們如今能在各級別羽毛球比賽的賽場上，看到這個1 米93 的大高個頻頻秀出細膩小球的原因，有時是一個富有想象力的勾對角，有時是一個出其不意的軟放。
但在日復一日的艱苦訓練中，他也動搖過：“有過遇到困難以后，跟爸媽說我不想打了，我想回家。不過爸媽都是練體育的，比較懂這種感覺，他們會開導我：你再堅持一下，你再嘗試嘗試其他的點?！?/p>
這種建議，其實就是提醒他轉換思想。“當你小的時候，遇到困難了，不會覺得它只是一個困難，你會想著去逃避，而不想去解決它。只有思想上發(fā)生轉變，你決定去解決它，并且真的解決掉了，你會非常開心。你會對自己說，我做到了，那我再往前走一步。”曾經有很多的“墻”橫在劉雨辰面前，他想起來覺得非常欣慰的是，自己撞到那些“墻”以后沒有繞開，而是想辦法翻了過去，把它們變成一種經歷。
總之，他的職業(yè)羽毛球之路還挺順?！澳苴A的大部分比賽都贏了?！?5 歲入選國家青年集訓隊，17 歲進入國家二隊，同年參加了在日本舉行的2012 年世青賽，在混雙和男雙項目都拿到了獎牌。曾幾何時，他已經敢于告訴其他人自己的父親是劉慧生了，甚至在不久的將來，別人會這么介紹劉慧生：“這是劉雨辰的爸爸。”2017 年6 月，劉雨辰和當時的搭檔、身高1 米95 的李俊慧組成的前“雙塔”組合，在國際羽聯的排名中首次來到男雙世界第一。次年，這對意氣風發(fā)的年輕組合拿下了世錦賽冠軍。
歐烜屹
大器晚成，不放棄的等待
“新雙塔”的另一位成員歐烜屹，拿到手的則是“大器晚成”的劇本?！拔疫M國家隊那會兒，差3 個月就24 歲，算是很大了，別人可能18 歲就進了。”以如此“高齡”入選，難怪隊友們都異口同聲地喊他一聲：歐哥。但實際上，我們第一眼看到“歐哥”時，卻驚詫于他臉上的少年氣息.如果你不了解他，多半會覺得這是一位大學生。
他很瘦，因為常年訓練，呈現出的是一種精瘦感。這次拍攝中，造型師給歐烜屹選了一套緊身長袖衫和微喇長褲，當他換完裝遠遠向我們走來時，搭檔劉雨辰樂得大喊：“歐哥，你是一位dancer ！”
歐烜屹來自福建省漳州市，但他開始接受正規(guī)訓練的時間，與多數職業(yè)運動員比起來已經算晚了?！安畈欢嗍切W一年級的暑假，在學?？吹接腥税l(fā)傳單，是羽毛球班來招生?！北е嫱婵吹男膽B(tài)，他去報名了，然后有機會參加一些市里的比賽，能拿個三五名，于是覺得“自己還有點小天賦”。那時候是單打。到了四年級，他被選中進了福建省體工隊。
再往后他面臨一個很大的困擾，就是發(fā)育得比較遲，比同齡人要瘦弱許多，這導致他一直出不了成績，也意味著不會得到國家青年隊或國家隊的關注和培養(yǎng)。眼看著同期的隊友們都升到國字號隊伍了，他的機會卻越來越渺?！职ち藥啄?，他改成雙打，成績依然不溫不火。
當被問到“有沒有過非常接近第一名了，結果還是沒拿到的挫折”時，話不多的歐烜屹認真想了一下說，有。2013年全國青年羽毛球錦標賽，他和劉琳搭配的混雙發(fā)揮得很好，一直打到了決賽，結果功虧一簣輸掉了，只拿到亞軍?！爱敃r輸給的對手就是劉雨辰和于小含。”
“所以是劉雨辰擋住了你進入國家隊的腳步？”他笑而不語。
2016 年又有一次契機。在全國羽毛球單項錦標賽上，他和師兄劉小龍配合，拿下男雙冠軍。原以為那次出色表現能成為一塊敲門磚，然而，最終還是沒等來國家隊的召喚。歐烜屹有些心灰意冷，但隱隱又覺得很不甘心。
幸運的是，在接下來那年，國家隊開始實施調賽制，就是讓各個省隊的優(yōu)秀運動員和現役國家隊運動員打一圈，打得好的就能升入國家集訓隊或者國家隊，而打得不好的國家隊運動員也有可能降級退回省隊。這次機會終于被歐烜屹抓住，他被調入了混雙組。
劉雨辰 & 歐烜屹
從“雙塔”到“新雙塔”
許多人知道“雙塔”組合都是因為東京奧運會。劉雨辰、李俊慧進到決賽，但沒有拿下冠軍，一時之間，來自網絡的無端謾罵幾乎要把兩人淹沒。之后不久李俊慧便退出了國家隊，坊間更有了種種關于“雙塔”不合的傳聞。
聊起這些，劉雨辰似乎已經釋然?！捌鋵崒τ谖覀冏约簛碚f，已經全力以赴了。當然比賽時能夠做得更好，甚至說爭取拿下，但是當時沒有做到，可能這就是奧運會決賽吧，只有這一個機會。我們沒有把握住，是非常可惜的……因為輸了比賽，那我們就要去接受（網友的）這些東西?！?/p>
從理性角度看，一場比賽的勝負取決于許多因素，2021 年夏天，“雙塔”的狀態(tài)并不好，身體狀況甚至很糟糕。出征前兩個月，李俊慧因為嚴重的腿傷基本無法備戰(zhàn)，只能原地碰下球，劉雨辰則長期存在髖關節(jié)的老傷，直到最后一周兩人才能配起來練練。他們原本都準備2020 年打完奧運就退役，卻因為疫情，又拖了一年。
關注劉雨辰的人，看他這幾年比賽都會忍不住心疼，他在場上移動時腿部動作是不自然的，略微呈現出“長短腿”的感覺。你很難想象一個場均跑幾千米以上、80% 的時間都在做變速運動的人，是如何以這種姿勢一天天堅持下來的。他告訴我們：“像我這樣就是走路，包括躺著，或者說一個姿勢待久了，都會非常疼?！?/p>
“這個傷，最早要追溯到2016 年，小腿的脛骨骨折了，沒有全斷，大概斷了三分之一。那時候正好是要出成績的時候，就沒管，一直在訓練，然后腿上的發(fā)力點就不一樣了，后來就把髖關節(jié)帶壞了。”劉雨辰甚至也不知道它有沒有惡化，為避免造成心理的困擾，一直沒去拍片子，做手術更是不予考慮?！耙驗橛邢壤鐾昃统惺懿涣诉@種高對抗的比賽了，更不要說拿冠軍。”事實上，只有退役不打比賽了，他才有可能去做康復緩解舊傷。
可為什么還是開啟“新雙塔”再次出發(fā)了呢？“和我自己的想法（發(fā)生轉變）有關?！睎|京奧運延后一年，打完調整休息了半年多，想想看，離下一屆奧運也就兩年時間了。從去年7 月30 日開始，他的微博多了一個標簽：# 圖圖沖擊巴黎的每一天#?！皥D圖”是網友們給劉雨辰的昵稱，因為他有一對酷似“大耳朵圖圖”的耳朵。
來自混雙組、身高1 米89 的歐烜屹成為了又一個在劉雨辰背后殺球的男人。
突破與瓶頸
定新搭檔之前，劉雨辰會先和教練聊自己想和誰配，再由教練去和對方溝通。歐烜屹是劉雨辰覺得適合的人選之一：歐哥屬于爆發(fā)力極強的后場選手，特點和之前的李俊慧有些像，就連平時話很少這一點都很像。此前他倆雖沒配過打比賽，但做過一段時間的室友，互相比較熟。抱著先試一試的心態(tài)，二人踏進了2022 賽季。在最初幾站巡回賽里，歐烜屹還兼著項，混雙和男雙都參賽。3 月的德國公開賽和4 月的韓國公開賽，“新雙塔”都殺進決賽，收獲了亞軍。6 月的印尼公開賽，他們從資格賽打起，一路力克前世錦賽冠軍“亨山”組合、現世界第一“雙阿”組合等高手，上演了一出從替補到冠軍的超級逆襲。
印尼公開賽是常規(guī)賽里積分最高的賽事，而自2019 年12 月以來，中國男雙組已經鬧了兩年半的冠軍荒了，此次奪冠就顯得意義非凡，“新雙塔”也一舉確立了他們的地位。下半年，他們繼續(xù)拿到了澳大利亞公開賽冠軍和世界羽聯世界系列賽總決賽冠軍，從沒有排名飆升到了世界排名第六，以優(yōu)異成績回擊了最初來自外界的種種質疑。
那些質疑聲很多是針對歐烜屹的，相對而言，他是新組合中經驗較少的那個，以往在國際大賽上還沒有過亮眼的成績。
當我們問他：“歐哥你覺不覺得，和圖圖配對以來，有了很大的進步？”他的回答有些好笑：“有時候感覺有，有時候又感覺沒有，之前好像進步了，但這段時間好像又退步了?！?/p>
經歷過上一個賽季的突飛猛進，2023 年“新雙塔”似乎遇到了瓶頸，前幾站巡回賽均早早被淘汰，以至于球迷們都和他們玩起了“啥時候才能穿上四強服”的梗。因為國家隊在本賽季專門設計了一款球服，選手只有打進半決賽才能穿，被承載很多期望的他們迄今沒機會在巡回賽中上身。
劉雨辰承認，是心態(tài)出了問題?！澳愕搅诉@個高度以后，得到的關注自然就不一樣了，大家都覺得你該去贏得比賽。但我們可能做得不夠好，稍有不慎就會丟掉比賽。而丟掉之后對我們的打擊也很大，然后就會出現心理上的自我懷疑。”今年1 月馬來西亞公開賽四分之一決賽，他們曾以17:10大比分領先印度隊，但最終仍輸掉了比賽。同樣的失利也出現在全英公開賽上，他們輸給“亨山”組合，那個晚上，劉雨辰在微博上寫道：從未贏過全英賽，2023 全英夢碎了。
更嚴峻的考驗在前方等著，5 月的蘇迪曼杯是中國隊今年最重要、幾乎不容有失的賽事，作為男雙名列前茅的隊員，他們必須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觀眾絕望的時刻，運動員在想什么？
蘇迪曼杯前的封閉集訓，“新雙塔”依然找不到感覺，在隊內對抗賽中達不到要求。劉雨辰告訴我們，因為著急，訓練中和教練陳其遒都吵起來了，氣得陳教練把比賽錄像片段截下來，發(fā)給他們，“看看你們打了些啥”！
開賽之后，小組賽對埃及和丹麥是他們上的，發(fā)揮不錯，都贏了。但半決賽和日本這場球，一上去就面臨著大比分1:2 落后，壓力可想而知。盡管上場前和教練組及隊友“夸下?？凇?，說一定讓女雙組合出場打決勝盤，但實際上“新雙塔”打得有點束手束腳。輸了第一局，咬牙扳回來，在第三局中段很快陷入困境，落后分差最大的時候是6 分，且接近局末。
“你們知道對方拿到賽點時，很多觀眾都走了吧？”
“這個比分，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認為我們會輸吧，他們先離開，也是不想看著我們輸?！?/p>
在那個讓旁人絕望的時刻，運動員自己在想什么？“其實當時心情并沒有太大的起伏，可能和之前兩次經歷過的被逆轉的情景也有關吧……所以自己也提醒自己，說沒關系，再來，爭取多拿一分是一分?！?/p>
說到底，羽毛球是一項與人對抗的運動，也是一項與自己對話的藝術。隔網對峙，對手兇巴巴盯著你：“我快贏你了，怎么著！”
這時候你需要絕對的冷靜和絕對的自信。在反敗為勝那幾分里，歐烜屹判斷準確，一次次放掉對面推過來的出界球，讓現場和屏幕前的觀眾數度窒息，又放下心來：“其實第一局也有好幾個這樣的球，但我沒敢放?！本珠g休息時，坐在底線后面觀戰(zhàn)的總教練張軍跟他明確了這個判斷。“軍導說那種球肯定會出界，所以第三局我可能就豁出去了?！?/p>
最后一分，對方起球，他們狠狠下壓，直至羽球落地。一次看似不可能的逆轉，那一刻，他們達成了對彼此的成就?，F場掌聲雷動，主持人忍不住哭出了聲，那些離場的觀眾開始往回跑。那個凌晨，中國隊最終以3:2 淘汰了對手，挺進決賽。
這是足夠當事人“吹一輩子的比賽”，并注定成為經典。然而不可否認，它有很大的幸運成分在里頭?！耙苍S我們還會經歷這樣的比賽，但打不出這樣的比分了；又或者還能打出這樣的比分，但不會是在這么重大的比賽上。”
競技體育的世界里，任何一場比賽都會成為發(fā)現問題的契機，不管輸，還是贏。劉雨辰覺得最重要的一點是，回過頭去想，為什么剛開始的時候不能那么打，非要把自己逼入絕境?“會打到16 比20 落后，那還是因為前面做得不好?！睔W烜屹則希望，那個堅定的自己，能夠多多出現在以后的賽場上?！按虻媚敲春玫臅r候還是太少了。”
他們的任務還很重，要抓緊時間多賺積分。以2023 年蘇迪曼杯為起點，2024 年巴黎奧運會的積分周期已經開啟。
編輯：李津 / 攝影：張弘凱 / 采訪、撰文：小莊 / 造型：雨析 / 妝發(fā)：陳凌 / 造型助理：小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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