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包裝紙
“我要講一個你們可能不愛聽的故事，聽完之后喜歡與否我都會坦然接受，但我還是得講，因為我想講?！边@是導(dǎo)演陳正道想對《秘密訪客》未來的觀眾說的。
回顧陳正道的履歷，他無疑是走得相對平順又成績亮眼的一位。首支執(zhí)導(dǎo)短片《狂放》便入圍威尼斯影展國際影評人周競賽單元與東京“亞洲之風(fēng)”競賽單元；長篇處女作《宅變》在當年拿下的票房已屬不俗。這些都發(fā)生在他二十出頭的年紀。在過去15 年的職業(yè)生涯中，他總共完成了13 部電影作品以及數(shù)量可觀的短片，是被普遍認為可以兼顧“商業(yè)”與“藝術(shù)性”的創(chuàng)作者，高產(chǎn)且品質(zhì)穩(wěn)定。
當然，其中也有過四五年的低谷期——無片可拍，不得不將重心轉(zhuǎn)移至商業(yè)廣告和MV上，維持生計并不成問題。但有一件事令他不能忽略，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喜歡，“只要不喜歡，就會流露出緊張的狀態(tài)”，如同剛才完成的雜志平面拍攝。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陳正道是沉默的，努力完成要求，繼而檢查顯示器中的畫面，始終游移在人群的最外層，呈現(xiàn)出一種對實質(zhì)的疏遠。
“我近來在回想自己很年輕就拍電影，并且一直能拍電影，核心的一句話是：我好像喜歡拍電影。盡管拍攝期間會情緒很大，生氣糾結(jié)，可我從來沒有不自在過，我覺得做別的事情可能不會那么開心。”
對“熱愛”可以有無數(shù)種浪漫的描述方式，但于陳正道來說，是既然喜歡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他甚至建立了一種被自己形容為“逃避型”的創(chuàng)作模式?！拔颐恳粋€電影劇本都是在拍上一部電影的時候開始萌芽的，我后來發(fā)現(xiàn)是因為每次拍到結(jié)局我就有很多糾結(jié)，于是就會去想一個新的故事出來。”陳正道說。
細節(jié)不斷地鋪墊，以線索牽引觀眾，最后完全反轉(zhuǎn)，故事原來可以全然不同。一向擅長懸疑推理類型的陳正道在《秘密訪客》的創(chuàng)作中嘗試了不同的方式?！爸案袷俏襾碇v一個好聽的故事，但又怕觀影過程只是在帶著觀眾解數(shù)學(xué)公式，于是我加入了自己關(guān)心和共情的主題。”在他過去的電影里，通常都會找到一個人文關(guān)懷的“核”，“而《秘密訪客》是一個走出電影院后，依舊讓觀眾覺得細思極恐的?！?/p>
類型僅是一層薄紙。經(jīng)典的文本自身就具有生長性，這種生長的潛力正來自其內(nèi)部留給觀者的開放空間。陳正道這一次將部分情感與意義讓渡給了觀眾。他說：“這樣也許在影片與觀眾間形成了一定的距離，會跟以往不一樣，但我始終相信觀眾是比創(chuàng)作者更聰明，也更有接納度的，其實我覺得這是彼此博弈的過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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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希望現(xiàn)在自己是活得比較好的，要到下一階段才會知道到底有沒有和上一個階段的自我和解。這個也跟之前探討過記憶的深入主題有關(guān)，我覺得我記事情的方法跟別人不一樣，我很多時候把一些話說出來，是我當下想說服你我過得很好。我發(fā)現(xiàn)我的記憶是為了服務(wù)于現(xiàn)在的，覺得我這個選擇很對，其實我心中可能后悔什么，但是要到下一階段我才會知道。”當陳正道終于站在記憶的暗角中和自己對視，他不再需要說服誰，或影響誰的判斷。
在《記憶大師》中，演員段奕宏飾演的警長沈漢強曾有這樣一句臺詞：“我們不能為了抓到一個怪物，而去制造另外一個怪物?！爆F(xiàn)在回溯，它幾乎可以被視作《秘密訪客》的引子。陳正道此番在新作中核心討論的其中之一就是，我們該如何阻止傷害延續(xù)？他把這樣的拷問放進了“家庭”中，一個象征著包容、溫暖、美好的環(huán)境下，也是他認為對觀者感受和意識層面形成“挑戰(zhàn)”的部分。
“我覺得《秘密訪客》是我真正站在自己所謂黑暗面里去寫的，我發(fā)現(xiàn)只有把自己釋放出來，不再有受害和壓迫的感受，才能夠在結(jié)局時讓那個結(jié)解開。”陳正道記得拍攝期末尾時某場張子楓的哭戲，自己也哭了。“我第一次在創(chuàng)作上共情一個完全反派的角色，后來我發(fā)現(xiàn)是因為我現(xiàn)在能夠活得比較開心，很多事情能夠講出來，不再害怕去談?wù)?，是因為我已?jīng)開始不在乎別人是怎么看我。我不再害怕被人知道我有看上去很糟糕的負面思維，因為我覺得我現(xiàn)在沒有了，所以這部片子就會比我以往的作品都黑暗?！?/p>
穿越痛苦比反復(fù)描述痛苦本身更有力量。陳正道并不避諱談?wù)撨@一路在自身和既定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下所遇到的困難，終點已近了。
深藏在所謂黑暗下的是一束淡淡的暖光。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拍電影是陳正道自我療愈的過程，他可以把自身真實的委屈、情感投注進故事中，讓角色替自己活成想要成為的樣子。陳正道想要借由這個故事讓還困在原地、奮力掙扎的個體感受到被接納和包容的溫暖?！绑w會到也許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要怎么做，但我并不孤獨，不需要靠壓迫別人的方式來讓彼此看起來一樣，或更符合規(guī)則，我可以勇敢地做自己?！彼欢仍趧?chuàng)作中“欺騙”自己，但這一次他想要絕對的誠實。
回想起拍攝的半年時間，有許多快樂讓陳正道記憶猶新。陳正道從前的作品里極少有孩子出現(xiàn)，因為曾在片場見到過被父母帶來的小演員，哭戲達不到要求，大人過去又兇又罵地把孩子弄哭，陳正道覺得那是種折磨。但這一次和張子楓、榮梓杉合作，陳正道卻看到了“本世紀的兩個年輕人”在熱愛中的投入與專注，那模樣與狀態(tài)似曾相識。
因為兩個人都要彈鋼琴，于是自進組起張子楓和榮梓杉就開始不停地練習(xí)，拍到后面連“手替”都不需要了；為了讓榮梓杉產(chǎn)生對“姐姐”的恐懼，張子楓幾乎兩個月不和“弟弟”講話，直到最后實在繃不住了，開始在現(xiàn)場逗榮梓杉，兩個人一起玩兒。
“這對我來說是很特別的經(jīng)驗，就是他們不像十幾歲的孩子，他們已經(jīng)知道演員是自己想做的職業(yè)，這給了我非常大的震撼，跟我以往覺得年輕人的樣子很不一樣。”陳正道記得第一次要跟榮梓杉講電影的主題，“要怎么把這些講給一個11 歲的小孩聽？”陳正道自己犯了難。還是榮梓杉的母親寬慰了他：“他可以的你說吧，我問：‘你確定嗎？’”陳正道回憶。
“我就把電影核心的內(nèi)容用更深入的方式跟他講了，他給了我一個特別萌又很懵的表情，說‘我試著揣摩看看’。因為這一次對表演的要求很精準，甚至可以說在片中對他們呼吸、眨眼睛都是有要求的，以此完整地去講一個讓人喘不過氣的故事。榮梓杉的演技年少成熟，在技巧上表達感情很好的小孩，但劇中貫穿的恐懼，還有被姐姐恐嚇，那種感受要是真實的。于是我們就講恐怖故事給他聽?！?/p>
Z 世代的青春
陳正道記得一場榮梓杉被關(guān)在地下室的戲，劇本中設(shè)置的是角色聽到書架上有聲音而感到害怕。通常情況下給榮梓杉講戲的時候他都很專注，那天卻不停地晃神。陳正道在榮梓杉眼前打響指：“你在干嗎？”榮梓杉說：“我怕我講出來你不信，我一直覺得架子后面黑暗處有個人影?！?結(jié)果美術(shù)老師探出頭來，因為要負責搖晃架子便提前站在那兒準備，陳正道看到榮梓杉突然松了一口氣。“我現(xiàn)在都蠻擔心會不會給他造成心理陰影?！标愓勒f。
殺青那天他們合照，陳正道說自己能和本世紀的兩個年輕人合作特別開心。“因為他們是最有見識也最見過場面的一代人。包括后面合作的吳磊，他們給我的感覺都是‘我們不是從小做童星這么簡單，我們其實都蠻喜歡演戲的’?！鄙诨ヂ?lián)網(wǎng)時代，社交媒體成了他們了解、探索世界的主要方式，陳正道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對抗制度和規(guī)則，尋找自我，用一種近乎暴力的方式成長，這種封閉在這一代年輕人的身上已經(jīng)不存在了。
因由這份觀察，陳正道產(chǎn)生了再拍青春片的念頭，《盛夏未來》的劇本也在那時漸漸有了模樣。
“我在拍《盛夏光年》的時候是我很想講自己當下的青春，但不知道誰要聽，我覺得自己很獨特，但我不知道另一些獨特的人在哪里。可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以很快找到一些同類，因為社交媒體，他們不用再證明自己很特別。”意識上的開放消解了許多有關(guān)青春的困惑，但陳正道也在當中看到了一些困境。
他說：“他們現(xiàn)在更多的是該如何面對網(wǎng)絡(luò)上的自我形象，那也許是個假象。我認為兩個不一樣的成長是，《盛夏光年》的成長是跟自己和解，我覺得這是過去20 年關(guān)于青春在探討的問題，甚至再往前都是，跟自己和解了就成長了。而這一代年輕人需要面對的是我不僅怎么跟自己和解，還要跟我的網(wǎng)絡(luò)形象和解，這個是很難的。因為他們始終要面對活在新媒體中的自己，所以《盛夏未來》其實是一個從謊言開始的愛情喜劇，我覺得這是一個嶄新的主題，也是我決定要再拍青春片的原因?！?/p>
在得知張子楓還沒有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青春愛情片時，陳正道跟張子楓的母親說：“把第一部交給我吧?！标愓烙谩叭玢宕猴L(fēng)，陽光明媚”來形容整個《盛夏未來》的拍攝期，輕快而跳躍。他用鏡頭抓住了兩個演員“最好的時光”。在影片中，已經(jīng)成年的張子楓喝下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口酒，從來不聽電音的吳磊后來竟快樂地跟陳正道分享起了歌單，“嘲笑”他落伍，甚至在房間里開了個小小的“電音派對”。陳正道覺得，電影本身就是他們經(jīng)歷青春、不斷嘗試的過程。
“有沒有某個畫面在當下那個時刻讓你覺得美好？”
“他們倆在一起的每一個時刻，反正我自己覺得我們探討的是動機、戲劇人物、角色立不立得起來這些事情，在他們兩個看著對方笑、看著對方哭的那一刻都不重要了，青春并不追求那些?！标愓阑卮?。
記憶和故事
《盛夏未來》沒有給陳正道提供“逃避型創(chuàng)作”的機會，從頭到尾沒什么糾結(jié)。在旁人眼中，曾經(jīng)在片場嚴肅又強勢的他，現(xiàn)在恨不得在每次講戲的時候都親自演一遍；聽著張子楓分享大學(xué)生活、考試壓力的時候，也只剩下不自覺地微笑。陳正道說：“《盛夏光年》就是青春里許多我感同身受的無奈，而《盛夏未來》的創(chuàng)作意圖就是希望大家看到都會露出姨母笑?！?/p>
時間在陳正道身上形成了一種相對性。一方面隨著年齡和職業(yè)經(jīng)驗的累積，他擁有了更多選擇權(quán)、話語權(quán)，另一方面他卻生出了些許屬于青春期的無拘無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結(jié)果好壞”?！案彝挲g的朋友可能已經(jīng)進入到了一些關(guān)于取舍的糾結(jié)，而我小時候是想不到現(xiàn)在只有拍不完和怎么拍，我覺得時間在我身上的作用還沒有帶我進入40 歲?！?/p>
他還在追，但也學(xué)會了休息?！拔矣X得我的作品密集度太高了，尤其現(xiàn)在又在拍劇，可以輸出很多更簡單更直接的故事，比如說我在拍《催眠大師》和《記憶大師》的時候，有好多想講的懸疑推理故事，但是又覺得這些東西不足以把觀眾關(guān)在‘黑箱’里看兩個小時，于是就累積了好多個故事。太好了，《摩天大樓》一次把它講完，每樣?xùn)|西可以講得輕盈又好玩，總共16 集的故事我最后連動畫都加進去了。但電影是我覺得要等真的有很想拍的，再來做的?！?/p>
“我覺得電影是我18 歲之后一直陪伴我的，18 歲之后我開始大量看各種類型的影片，我什么都能看，無論是作者電影還是商業(yè)類型片，我覺得每個導(dǎo)演都有他們能夠在電影院帶給我的獨特經(jīng)驗。我會有喜歡和不喜歡，但沒有彼此間的對比?！标愓老矚g藝術(shù)上的開放性，無論是作為創(chuàng)作者本身還是觀眾，成為導(dǎo)演后，對演員自身幅度的要求也成為了一個重要的評判標準。
他從小就察覺到了自己的一個特質(zhì)，對“不喜歡”的事會嚴重失憶，“那個不喜歡不是痛苦、糾結(jié)、逃避”，是他真的不在意。創(chuàng)作也許是一種非常殘酷的工具，它挖開了被小心翼翼掩藏的暗角，但透了光便不會腐爛，誰說痛苦之上不能有新的生長？
攝影：趙驊 / 監(jiān)制：任博 / 策劃：梅紅妹 / 采訪 & 撰文：在安 / 妝發(fā)：竇凱 / 形象：懷一媛 / 制片：廉奡 / 服裝助理：袁琦雯 / 攝影助理：嘉玉、小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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