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剛、丁志誠、馮遠征、高冬平、王剛
兄弟情
老哥幾個陸續(xù)到了，他們是認識了33 年的同學和同事，一見面，揚起下頜打招呼：“哎，來了？”他們互相太熟悉了， 沒有額外的熱絡(luò)。吳剛吹完頭發(fā)，讓化妝師找來一管睫毛刷，他把自己的鬢角刷了幾下，幾根白發(fā)被染成了黑色。
“五虎”第一次互相見面是在1985 年。那一年，這5 個小伙子剛剛二十出頭，每一個都是瘦削、頎長、滿溢著單純的青春。北京人藝學員班當年有三千多報名者，里頭篩選出15 個學生，兩年四個學期下來，又淘汰了7 個，最后留下來5 個男生：馮遠征、吳剛、丁志誠、高冬平和王剛。
不像電影學院，招生總往好看了找，人藝學員班是“缺什么招什么”，生旦凈末丑，一樣都不能缺，知道自己是按什么招的嗎？吳剛說他“一直不敢問”。比如，馮遠征考北京電影學院落選，理由是“形象一般”。即便如此，比照北京人藝過往傳統(tǒng)，這屆學生看上去還是“一水兒的小生”。從此他們就開始了在北京人藝的演員生涯。在那之前，他們曾是飛行員、警察、前跳傘兵或美工，從此之后，他們在舞臺上扮演這些身份。
但此時的他們遠未成為“人藝五虎”，事實上，直到2012 年前，這5 個男人甚至都未同臺演戲過，總是湊不齊，趕不上。比如《茶館》，獨缺丁志誠；整個上世紀90 年代馮遠征人在德國，若干個戲就獨缺了他。
時代也把他們往舞臺以外推。2001 年，馮遠征在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中扮演家暴男，直到現(xiàn)在還是80 后一代的“童年陰影”。第二年，濃眉大眼的丁志誠在《重案六組》里演警察楊震，這形象倒是美好得多。更“美”的是高冬平，他在《大明宮詞》里扮演男寵楊昌宗，是武則天看上的漂亮男孩。
時光對于很多演員而言，恨中交疊了愛。高冬平之后無法再扮演《雷雨》里稚嫩公子哥兒周沖，反而成了《十二公民》改頭換面前黑幫分子5 號陪審員。王剛胖了，體形魁梧后，更像《李白》里的將軍郭子儀了，或者《我們的荊軻》里頭的秦始皇。五虎心目中的英雄是朱旭和鄭榕，兩位老先生都演到八十多歲，矍鑠如藍天野，93 歲了還活躍在話劇舞臺，幾年前還主演兩個小時的《冬之旅》。
丁志誠、吳剛、高冬平、馮遠征
2012 年，劇院要排《嘩變》，這部描述“二戰(zhàn)”后軍事法庭對戰(zhàn)艦凱恩號的話劇是部十足的男人戲，也成了“五虎”闊別多年的“合體”。《嘩變》上一輪演出時，馮遠征在微博上發(fā)了兩張照片，一張是五個老男人身著軍裝在演出前的合影，一張是80 年代的青蔥歲月：1987 年，劇院辦舞會，就在北京人藝前廳，5 個小伙子舉著啤酒瓶合了影，好比青春乍泄，舉瓶以慶之。難怪多年以后，五位老哥仍心心念念“弄一個原創(chuàng)話劇”，每回5個人聚在一起，都要念叨此事：“咱再找一個好本子，再同臺一次?！眲倓傇诨瘖y間里穿著便裝、嘻嘻哈哈的幾個人，換上戲服站在一起，相機鏡頭一對準，每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立刻都變了，幾乎是一秒入戲：筆挺、端正、眼神機警，好像要奔赴某個機密的任務(wù)。
鏡頭一放下，休息的空當，幾個人圍坐在一個沙發(fā)上，全都松散下來。高冬平最近在拍一部電視劇，演杜月笙，他比畫著自己的一場戲：汽車門開了，拐棍先下來，人再邁腿，他表情威嚴地下了車，手撐著拐棍，有一個亮相。
“我下車了，一聲不吭，不能吭，人家說的上海話啊。”大家大笑了起來，高冬平一直留長發(fā)，為了這部戲剪成了寸頭，自己挺心疼。老哥幾個也覺得可惜，丁志誠提起之前在朋友圈看到的劇照，夸高冬平留胡子的造型不錯：“你啊，我跟你說，以后真得留胡子。”馮遠征贊同：“確實挺好?！?/p>
“我跟你們說，咱們就得留胡子，可不能什么都沒有?！倍≈菊\說。這群人年齡也不小了，都已經(jīng)過了5 張，“再溜光水滑兒的有點兒不適應(yīng)?！?/p>
跟人藝的歷史比，“五虎”還是年輕人——《茶館》已經(jīng)演了700 多場，1988 年開始的《天下第一樓》也演了600 多場，人藝的經(jīng)典劇目都有漫長的生命期，一代一代的話劇演員，在里面從年輕人演到老年角色，從扛大旗的龍?zhí)?，到走到舞臺正中央，方寸之間的舞臺已經(jīng)可以容得下演員的一生。
“北京人動不動就問，你哪個單位的？我是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的。大家在舞臺上磨，天天就吃的這碗飯。來到劇院就跟一個家似的，我們這一生，大家就跟親兄弟一樣?！倍≈菊\在“五虎”里最愛張羅，每年聚齊哥五個吃兩三頓飯。2015 年，他還在屏幕上給兄弟們搭了個臺，丁志誠自己做制片，籌劃了諜戰(zhàn)劇《無名者》，“五虎”在上海開心熱鬧地拍了幾十天。
平時其實沒有人講“人藝五虎”這個詞。5 個人相識多年，一起送走過馮遠征、丁志誠離世的家人，丁志誠與馮遠征的太太搭了多年對手戲，在《茶館》里，幾人又分頭變成了“宋恩子”、“唐鐵嘴”、“松二爺”、“大令”，表演悲歡離合的另一段人生。“我家老太太離世的頭一天，我排戲根本走不開，吳剛兩口子去了醫(yī)院，老太太那時候神志已經(jīng)不清了，卻一下叫出了他倆的名字……”丁志誠有點傷感。
經(jīng)歷過這些之后，坐在一起，5 個人大多聊家長里短，很少再談戲劇了，“不交談，認認真真演戲。已經(jīng)到了四十多歲、五十歲的人，大家對自己的認知已經(jīng)很清晰、很淡然了。我認認真真演戲就完了，我對得起自己就完了?！蹦切┩馊似诖腃P 和互動，生活里并不怎么濃墨重彩。馮遠征說，“兄弟情誼這些，都在心里?！?/p>
馮遠征
馮遠征：從北京到柏林再到北京
2017 年夏天，馮遠征去了趟德國柏林，找自己的德國媽媽梅爾辛。
馮遠征第一次去柏林，是1989 年，當時他27 歲，坐了8 天火車，穿越蒙古、蘇聯(lián)，抵達西柏林，學習表演。他是被邀請過去的，西柏林高等藝術(shù)學院表演系教授露特· 梅爾辛此前在北京人藝教學，她看中了學員馮遠征，回國后給他發(fā)了幾次邀請函，希望他去德國繼續(xù)學習。
馮遠征條件不錯，他上課認真，不惜力，進入人藝前就演過電影，也是班上第一個被劇院抽調(diào)去演話劇大戲的學生。在德國，他接受了兩年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流派的訓練，學會了德語，每天跟德國演員一起排戲，習慣了每天吃三明治的生活?？墒钱斆窢栃磷屗粼诘聡鴷r，馮遠征發(fā)現(xiàn)自己留不下來 —— 一張陌生的、長得不一樣的外國臉，沒法融入當?shù)氐膽騽∥枧_。舞臺之外，這個國家正在東西統(tǒng)一，全民大選。年輕熱情的朋友們每天都在討論政治，可馮遠征一參與，大家就以一種“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的眼神看他。朋友還勸他，你是外國人，千萬別上街，別碰上新納粹再打你。
“我已經(jīng)忽視了自己的外表，認為自己是這里的一員了，但別人看我就是外國人?！瘪T遠征選擇了回國，告別時，梅爾辛冷冰冰的——她的期待全都落空了。
1990 年代，馮遠征一回國，就遇到了屬于自己的時代。他先演了6 年影視劇，又回到了話劇舞臺上。人藝有自己一套嚴格的訓練系統(tǒng)，讀書時排練《北京人》，一個撩門簾的動作，馮遠征就練了一上午，導演讓他穿布鞋、梳著分頭排練，又過了很久，馮遠征領(lǐng)悟了，分頭是讓他看起來成熟，布鞋一上腳，人的動作也會變得輕起來。
人藝一直有自己的現(xiàn)實主義戲劇傳統(tǒng)，排《玩家》的時候，劇院要請專家過來上課，教怎么鑒賞瓷器，鑒賞國畫，講講行業(yè)的奇聞異事。馮遠征演一位收藏世家的子弟，演完這部劇，倒不能說有鑒別真假的本事，但起碼一個杯子是哪個年代的，他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知道讓人看個瓷器，“你絕對不能遞我手里，我也不能去接——碎了算誰的？一定是你放在桌子上，放穩(wěn)了，我再拿起來。”
這種專業(yè)的練習，促成了馮遠征慢慢在影視圈的走紅。很多角色性格太過分明，比如《不要跟陌生人說話》里暴力的安嘉和、《天下無賊》的劫匪、《非誠勿擾》里的娘娘腔角色，十多年里，一直跟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技術(shù)發(fā)展，不斷以截圖、GIF 動畫、小視頻的形式反復翻紅。
馮遠征自己最滿意的，是2009 年的一部電視劇《偵探小說》，馮遠征飾演主角探長，有一集要有一個長時間的破案陳述。馮遠征自己上手寫的臺詞，提前一個月時間，每天背一遍。等到重頭戲開拍那天，2 個機位，5 頁紙臺詞，鏡頭一氣呵成，“一張嘴，所有的臺詞就都出來了。”這部戲市場反響一般，馮遠征知道很多人可能都沒看過，但這不影響他對自己的肯定。
北京人藝在外人眼中，這些年一直沒有太大變化，建筑還是那幢劇場和一個4 層小樓，劇場帶有濃重的年代感，上一次裝修還是1998 年，一進門就有種巨大安靜籠罩過來。
從德國回來，近30 年過去了，人藝劇場外的世界天翻地覆。人藝的多年培養(yǎng)模式和急速成名的明星路線，是完全的對立面。這兩年里，馮遠征反復被媒體問如何比較“小鮮肉”和“老戲骨”，人們期待他以藝術(shù)家的角色能說些正視聽的話。他確實面臨著這種考驗，現(xiàn)在的馮遠征是人藝演員隊隊長，一名處級干部，1985 年人藝五虎入學考試時，候選者有3000 多人，現(xiàn)在招聘應(yīng)屆畢業(yè)生，每年有四五百人報名，可除了今年，前兩年都沒招到新人，“就是因為不行。”
臺詞、形體、發(fā)音、口音、基本功……馮遠征在各種講座、采訪中重新講這些表演教學細節(jié)，9 年前媒體報道里的形容，今日依然適用：馮遠征很像德國人，“嚴謹、守時、重承諾、不厭其煩，也許有點兒古板?！瘪T遠征跟德國媽媽的聯(lián)絡(luò)中斷過很多年，2008 年上電視訪談時，馮遠征提到，他很想念梅爾辛。節(jié)目組真的帶著馮遠征的書，托人去德國，敲開了梅爾辛的家門。那是馮遠征成名后的書，照片大多是影視劇劇照，梅爾辛看完很失望，她以為“征”已經(jīng)離開了人藝，離開了戲劇。
“在歐洲，舞臺劇就是話劇，等同于交響樂、等同于歌劇、等同于芭蕾，它是高層次的藝術(shù)。一個人請你去看話劇，是給你很高的禮遇?！瘪T遠征理解梅爾辛的遺憾，他又托朋友專門去告訴梅爾辛，我還在人藝，還在堅持演戲劇。
北京人藝、梅爾辛，是馮遠征之所以成為馮遠征的兩個決定者，馮遠征現(xiàn)在也變成了影響下一代的人。
2013 年，馮遠征帶著太太，去德國看望過一次梅爾辛，梅爾辛已經(jīng)是80 多歲的老太太，腿腫著，坐著輪椅，老房子院里都是草長到半人高，沒有人幫忙打理。馮遠征看著老師，第一反應(yīng)想哭，但沒哭，微笑著擁抱了老太太。告別的時候馮遠征又一次擁抱梅爾辛，心里知道，這大概是最后一次見面了。
戲劇里的場景和現(xiàn)實，終究是兩回事情。馮遠征前幾年生了一次急病，“很嚴重，嚴重到可能不及時搶救就沒了?！苯釉\的醫(yī)生治療完，語氣非常平靜地說，你沒有問題了。
馮遠征當時情緒有些激動。過后心里又想，如果有一天我演這種場景，我也要演這樣的大夫，他天天接觸生和死，憑什么要跟你眼含熱淚？觀眾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觀賞習慣，可真正了解的人知道，那些過度渲染的場景并不是真的。
2017 年，在去德國之前，馮遠征已經(jīng)幾年都沒聯(lián)系上梅爾辛了。等到了柏林，他被告知，老人在2014 年已經(jīng)離世了。
梅爾辛的故居被重新粉刷，現(xiàn)在已經(jīng)租出去了。租戶知道這段淵源，熱情地帶他重新參觀了一遍。盡管所有的陳設(shè)都變了，當年的房間已經(jīng)變成了雜貨間，馮遠征還是找回了無數(shù)的記憶。
跟普通人預(yù)想的情節(jié)不一樣，馮遠征沒有去墓地，“沒有拿著鮮花過去，像中國人似的跪下磕頭……我就去家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泵窢栃恋膬鹤右膊桓嬖V馮遠征墓地在哪里，說那是個秘密，如果馮遠征再來德國，就到房子這兒看看就行了。
“他一說我就明白了，我說好，我不會再問媽媽在哪里，看看這個家，就算是看到我的德國媽媽了?！瘪T遠征答應(yīng)了。他此時55 歲，跟梅爾辛初來中國的年紀，已經(jīng)相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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