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龍
熄了場燈的攝影棚，四下黑漆漆的，只一團(tuán)正在燃燒的火扇吐著火信子，在一條黑色的龍周身搖移盤旋。那火仿佛有自己的意識和命數(shù)，生下來就認(rèn)得出主人與去處?；鸾?jīng)過的地方，長出灼熱的鱗片。
一只手掌就從這樣的忽明忽暗里伸了出來。厚實、粗糲、遒勁，好似能擋住身前的不止一掌空氣，而是能依憑這一掌推開一堵不可見的墻。
如神降臨般的氣息顯然已經(jīng)濃得快要化不開了……就在這個當(dāng)口，火扇的一角忽然瀕臨熄滅，一個本來完好無損的神秘的布陣受到了折損。再轉(zhuǎn)過一個圈，那原本就火光漸弱的火球竟徹底消失了……
就在眾人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站在黑暗正中心的那個人忽然發(fā)動了。他像一個箭頭一樣瞬間離開了所有人視線的焦點，貓著腰在周身不足三米的半徑之內(nèi)掃視了一圈，借助晦暗不明的光線，精準(zhǔn)地在地面上撿起一根被拗成了U字形的鐵絲，再穿過人群去遞給手擎火扇的人——整個過程用了不到半分鐘。
最終，便是借助這根不知道被誰遺落在地上也不知被多少人來來回回走動踩過的不起眼的鐵絲，火扇的點燃機(jī)制被有效修葺完好，火焰得以再度燃起。
成龍
火焰還是原來那一團(tuán)嗎？不得而知，只知旁觀的人對站在中間的那個人的認(rèn)識已不再似先前。
若說他是一座高山，曾經(jīng)遙遙望著的時候只知道，他入行六十年，百余部電影作品加身；既演，亦做武術(shù)指導(dǎo)，亦導(dǎo)，亦編，整個動作電影工業(yè)從起始到末端的幾乎全工種他都有親身涉獵與實踐；“從頭發(fā)尖到腳趾頭，身上每一寸都傷過”；九座金像獎，六座金馬獎，一座金雞獎，一座奧斯卡獎；創(chuàng)造并上演了不可計數(shù)的視覺奇觀，當(dāng)之無愧的當(dāng)代“動作電影”界不可企及的巔峰；以肉身搏人類表演極限的一樁又一樁不可能之舉……可堪“半人半神”。
是非得待被莫測的機(jī)巧照拂，可以有借口走近他一點點時，方知“人”與“神”的分別，不在俯仰的咫尺間，也不在偶然與必然之間的微妙罅隙中。在那些縱身一躍的決定性瞬間里，“人”與“神”是互相依存共生的一體。
成龍的出神入化與他的普普通通，是同一回事情。
成龍
“老孩子，繼續(xù)，不要長大”
“擦鞋！”
這是第一遭造訪成龍先生在北京的訓(xùn)練基地時，甫一推開門，聽到他站在兩米之外砸出的第一句話。
那天北京暴雪，人踏雪前來，腳底身上難免浸沾了雪。就在我奮力讓鞋底和入門處的腳墊瘋狂摩擦的當(dāng)口，不遠(yuǎn)處的那個聲音又發(fā)話了：“跺一跺！”他說得沒錯，你照著做就是了。他的威武不是一把刀，更像一尊銅鼎。
一只長到人膝蓋處的秋田犬這時快步跑過來在我身前嗅了又嗅?！八趩柲悖惺裁疵?。”這是第三句話，語氣和藹可親了許多。
大哥的手一直揣在兜里，悠哉著巡視和安排。
我們都不知怎的，本來只是他的觀眾，現(xiàn)在才初初見了面，竟也敢張口齊刷刷地喊他“大哥”。
成龍
他好像很少能站在原地不動超過十秒鐘，這邊轉(zhuǎn)轉(zhuǎn)，那邊轉(zhuǎn)轉(zhuǎn)，這里抬頭看看，那里俯身瞅瞅。地毯上有一絲細(xì)屑馬上就彎腰撿起來扔進(jìn)垃圾桶；拍攝團(tuán)隊的燈架的角度有點高趕緊抬手示意調(diào)整；同事抬來一座站立式的電暖爐，電線跟在機(jī)器后面打了幾個彎，他一下就注意到了，從沙發(fā)上彈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近前，蹲下身子把電線捋得筆桿條直，分毫不差地卡在地毯邊緣，嘴里教著：“這樣才不會絆到人嘛?！?/p>
他聲音響亮，動若幼虎。一身寬松的棉質(zhì)衣褲，踏球鞋，走起路來松弛又疾速，好像隨時可以和一條真正的龍纏斗個幾十回合沒問題的樣子。
在北京的這幢訓(xùn)練基地里，有一面照片墻，掛著數(shù)百張成龍好友贈予他的照片和簽名，從邁克爾·杰克遜到“空中補(bǔ)給”樂隊，從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到奧沙利文，縱貫數(shù)個時代，跨越舞臺與競技場，包含電影與世界。
在導(dǎo)演徐克的照片上，他手寫了這樣的留言給成龍：“老孩子，繼續(xù)，不要長大。”為什么他會這樣說？“因為他說我老是蹦蹦跳跳的，尤其一講電影就‘啊啊啊’個沒完！一不講電影就這樣了，跟他們沒話題?！背升堄靡粋€植物枯萎的動作模仿著自己“一不講電影”時的自閉與沉默。
成龍的肢體動作豐富多變，如流動的畫作。一邊講話一邊手舞足蹈是常事。
我們一道在照片墻前流連聊天，他從照片上的知名賽車手說起自己年輕時候的喜好：“我小時候太喜歡車了！”
成龍
“我自己開的車，全部改過的！而且我的車是用飛！機(jī)！油！很多人跟在我后面開車，說我的車后面是‘噴火’的！”說到興奮處，他是要不由自主抬手去拍站在對面的人的胳膊的?！澳阒牢乙徊寇囐I回來是怎么樣嗎？”怎么樣？“一部車買回來，4個輪胎，丟掉！4個suspension（主動懸架系統(tǒng)），丟掉！引擎，丟掉！整個內(nèi)飾沙發(fā)，丟掉！”他接連做了四個往后甩手的動作，配合“丟掉”兩個字，一番比畫一番熱鬧決絕。那你留什么？“留空殼一個，重新再裝。那個時候我（買）一部車是19萬，改裝花了100萬……你說是不是有錢燒的？”
就在旁邊一眾人都不知該怎么接應(yīng)成龍的設(shè)問時，他畫風(fēng)一轉(zhuǎn)開始講述自己如何與這輛煥然一新的世間獨一無二的新車共處，儼然一場即興秀——成龍式的。
“每部車改好，我都要在車?yán)镞叿烹p新的鞋子，把現(xiàn)在的鞋子脫掉，進(jìn)車子就把新鞋子穿上——因為我的地毯是全白的！上車還不能咣一下坐進(jìn)去，要：這樣——”他現(xiàn)場展開無實物表演，全身鉚足勁，拱著腰，小心翼翼坐下了，坐在了一張不存在的“駕駛座”上——“因為這樣才不會很快就把椅套坐黑?！币姶蠹乙呀?jīng)又驚又喜了，他更來了興致，伸出一根手指主動引出下一個問題：“那我要怎么開車呢？我那個方向盤和換擋棍是珍珠白皮哦！好，給你們看，我這么開車……”他兩個袖口抻長，攏住兩只手，手隔著袖子擺出一個握緊“方向盤”的姿勢。所有人都不相信，還有的人被他的出其不意笑到蹲在地上。
成龍
這輛車后來讓他受夠了“罪”，夏天太陽太毒他怕車被曬到，甚至每個小時都要跟著樹蔭的移動變換停車的位置。直到折價賣給自己的律師，他才終于仰天大呼：“我解脫了！”
這就是二十來歲的成龍——“已經(jīng)是千萬富翁了，不再是小時候爛窮到媽媽差點五百塊把我賣掉的小孩，但也還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大老粗，拿著一百五十萬現(xiàn)金走在街上，成家班抓住那個錢袋子跟著我——一個暴發(fā)戶?！?/p>
他什么都敢講：“那時候就是我最‘大’，我是‘嘉禾小霸王’！”“我身邊的所有人都對我說‘yes man’。我做什么都對。我（把）一個杯子打爛了，（他們）鼓掌（說）‘哇！打爛得好’；我‘嘭’撞車，（他們說）‘哎呀（沒事）！再買一部’。”
成龍
他什么犯過的錯也都不怕承認(rèn)：“那個時代幕后的我，是蠻狂妄的，很狂。”早上六點的通告，他十一點鐘到現(xiàn)場，幾百人等著不敢多問一句。他到了就戴上太陽眼鏡，“很酷地走進(jìn)來”。明明知道自己遲到的原因里有一半是因為前一晚收工之后看剪輯，但還有一半是跟“一伙豬朋狗友”喝酒到天亮，那也不愿意低頭認(rèn)錯?！暗搅爽F(xiàn)場我不會說‘對不起’，明明那個時候有多少老人家在那邊……”然后就會隨便找個借口發(fā)脾氣：“我真的可以隨便找一樣?xùn)|西（發(fā)火）——我記得《奇跡》里面，道具借了一個大沙發(fā)，我就說：這個怎么拍??？這個像總統(tǒng)套房嗎？收工！”“扮得很兇的，然后回去跟人打電話：晚上在哪兒喝酒？”
他沒有保留地直面：“現(xiàn)在回頭望，我很討厭那時候的我自己?！?/p>
話這樣說著，他在樓里又上又下又拐又轉(zhuǎn)地帶路，預(yù)備把我們引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那把鎖，帶我們看更多他日常生活中“給你看你一定不會相信這是成龍”的細(xì)節(jié)。
同行的人許是覺得這樣的開放前所未有，擔(dān)心冒犯了大哥的隱私。成龍聽到了我們竊竊的遲疑，轉(zhuǎn)過身沖著這條足有十來米長的采訪拍攝隊伍喊道：“成龍沒有秘密的！過來！”
成龍
“看看幾時用”
在自傳《我是成龍》里，有一篇《全身受傷“地圖”》，不完全地記載了成龍在幾十年表演生涯中真實的傷痕累累：“頭部：拍攝《少林門》時被人打得當(dāng)場昏厥。最嚴(yán)重的是《龍兄虎弟》那次嚴(yán)重意外導(dǎo)致腦開刀。耳朵：《龍兄虎弟》那次讓我左耳留下聽覺障礙……鼻子：拍攝《劍花煙雨江南》時鼻子斷了……人中：拍攝《簡單任務(wù)》時被戳穿，通過人中能看到露出了牙齒。我用大力膠粘住繼續(xù)拍戲，晚上的時候就快要長好了……喉嚨：拍攝《師弟出馬》時受傷差點窒息。手部：拍攝《A計劃》時手摔斷，整個都翻過來了……腹腔：拍攝《功夫瑜伽》《英倫對決》期間腹腔肌肉破裂，腸子跑了出來，做了緊急手術(shù)……腳部：《紅番區(qū)》里摔斷腳踝，整個腳都翻過來了。打上石膏繼續(xù)拍。無聊時我把那個石膏套上襪子化成了運動鞋……”
2016年，美國電影藝術(shù)和科學(xué)學(xué)院將奧斯卡終身成就獎頒予成龍，湯姆·漢克斯作為嘉賓發(fā)言時說：“是成龍，讓‘無與倫比’（fantastic）變成了‘無與龍比’（chantastic）?！薄俺升埮碾娪笆欠浅ＵJ(rèn)真的，有時候認(rèn)真得嚇人，同時又能讓全世界數(shù)百萬觀眾捧腹大笑……這個男人身上究竟有多少種可能？”“成龍在做的事，不是那些銀幕傳奇曾經(jīng)做到的事，也不是那些偉大的電影藝術(shù)家曾經(jīng)做過的。約翰·韋恩和巴斯特·基頓的片尾NG花絮里，絕不會出現(xiàn)摔斷腳踝、撕裂足筋的畫面?！?/p>
自《師弟出馬》開始，成龍所有電影的片尾都是雷打不動的拍攝花絮，觀眾可以一窺正片中那些精彩的套招打斗和極度危險的動作表演背后的失誤和演員們的受傷現(xiàn)場畫面。成龍從來不拘將自己在打斗中的失常表現(xiàn)或者摔倒、失敗后的疼痛表現(xiàn)出來——有時候這些畫面甚至?xí)苯映霈F(xiàn)在正片中。
這一次次提醒著人們，成龍和他在電影世界中塑造的一個個人物，從來不是萬能的、永遠(yuǎn)不敗的功夫之神，他們會判斷失誤、會迷失、會出糗、會被揍、會疼，他們的英武仿佛并不是天生造就的，而是在現(xiàn)實的每一個具體的境遇中發(fā)自本能地選擇了正義，選擇了不屈和不服，因而決定紅著眼睛也要打出那一拳、又一拳。
問成龍，英雄和逞英雄的區(qū)別在哪里？他說：“你為自己去做的你就是逞英雄，你為別人去做的——你不知道做得對不對，你只知道我去做這個事情是好的事情，那是不是就是英雄？……我常?？匆恍┤颂尤ゾ热?，他們不會先喊一句：‘我跳下去，我是英雄！’不會的，他們‘咚’就下去把人家救上來，這些就是英雄……你看張桂梅、袁隆平，還有默默無名站在前線的官兵，還有消防、武警、軍人……太多太多這種人，只不過現(xiàn)在我們做很多事情，做出來之后人家說‘哎呀，成龍做了’，其實不是，很多普通人做一些不普通的事情，他們就是英雄?！?/p>
成龍
再度翻看成龍的電影如《A計劃》《警察故事》《重案組》等，再到近幾年的《十二生肖》，他飾演的角色總會在危急關(guān)頭做出“一個人闖進(jìn)危險境地”“單打獨斗地去改變現(xiàn)實”的段落：一個人駕駛一輛汽車從幾百米的山上沖下來、一個人跳鐘樓、一個人從商場樓層跳燈直至摔落在地面、一個人在城市高樓外墻上毫無安全保護(hù)措施地跑到地面上、一個人從火山口翻滾下來……
“四十幾歲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想退休了，觀眾只看見我打得瀟灑，但這個瀟灑背后是無數(shù)的傷痛……”成龍在自傳里曾更加直白地道出心聲，“最好的方式是什么？”他想過許多許多種：“比如拍《十二生肖》跳火山死掉，這也是一種漂亮的收尾，全世界影迷肯定都會哭，大家也都會說成龍為電影而犧牲。這是最好的，但是又不舍得，不舍得死，也不舍得退休。”
至于那些常人無法忍耐的傷痛為何幾乎從來沒有將成龍引去退縮與離場的境地？他在2023年主演的最新電影《龍馬精神》里已經(jīng)作了回答，電影中有這樣一場戲，身為“龍虎武師”的他和女兒一起看過去的錄像帶，里面一段一段放著自己過去在演出中受傷的段落——畫面中便是成龍本人電影中的經(jīng)典場面?？戳T，女兒不忍地問他：“疼嗎？”他笑著回答：“忘了?！边@不是劇本中本來的臺詞，而是成龍自己的回答。
采訪中，我們再度追問：真的能忘了疼不疼嗎？成龍揭開了這種“遺忘”背后的要義：“當(dāng)然是疼，但那種疼法你已經(jīng)忘掉了。（我在拍攝）現(xiàn)場斷過鼻子、斷過手、斷過腳，都忘了。如果你常常把這個‘疼’記住，你很多動作就不再敢做。我們受傷完了就完了，到了第二天又拍，下一場戲動作再來。好像我們（拍戲）常常有棒、棍、槍懟到臉上，如果你常常記住那種疼法，下一次那個槍還沒來，你就會很怕，會躲?！?/p>
成龍
“啪！”“啪啪！”幾聲脆響，是成龍干脆地關(guān)掉了沿途每一盞燈的聲音。他的空間里，看片室、雜物間、道具庫、吧臺、樓梯拐角……每一個電燈開關(guān)旁邊都醒目貼著“隨手關(guān)燈”的告示?！瓣P(guān)燈，不是為我省電，是為國家省電?！?/p>
“我太有資格浪費了，但我是最省的人?！彼麖难澏道锾统鲆粡埿l(wèi)生紙，是剛剛他給狗擦口水時用過的，皺成了一團(tuán)還是沒扔?！盀槭裁匆?？還可以再用啊，我口袋里常常是一大堆這樣的衛(wèi)生紙?！?/p>
他臥室的洗手間里貼墻擺著五桶兩升裝的飲用水桶，滿滿盛著水，他招呼我到近前：“你過來看，這些是什么？”桶裝水……“干什么用？”沒人回答。他又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一個白色的塑料漏斗，走進(jìn)浴室，拿起淋浴的蓮蓬頭，沒有擰開水，演示著：“洗澡之前，要放涼水，用這個漏斗，把水桶蓋子打開，桶擺在下面，涼水接進(jìn)水里，差不多了關(guān)掉。”
“你再往后退三步，站在那里，不要動?！背升堌堉瑥脑∈依镉职岢鲆煌八?，又一桶，又一桶，又一桶，又一桶——這是他過去幾天里攢下來的。他要求“成家班”的人和自己的同事都這么做，樓道里還有一個更大的桶，大家可以把攢好的水倒進(jìn)去?！跋窜嚒⑾匆路?、澆花，做什么都好！”再仔細(xì)一看他手里那個漏斗，“是我拿一個酸奶瓶子剪的”。
成龍
他又從洗手臺面上拿起一塊已經(jīng)瘦得薄得不成樣子的肥皂：“這個肥皂，講了你都不信。我從沙特拿回來的，已經(jīng)從沙特到了香港、新疆、江蘇，又回了北京……你不要到一個地方就開一個肥皂?！薄叭丝梢杂玫臇|西其實是很少的。”
他床頭放藥膏等雜物的小盒子是吃完的甜品外賣盒。外賣裝醋的塑料調(diào)料盒也不扔掉，疊起來一沓洗好留存。廚房柜子打開，兩個格子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裝著從餐廳帶回來的大家用剩下的小毛巾。沙發(fā)和燈罩則都是“用你們不要的衣服打爛重做的”。
儲藏室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堆著一摞又一摞的紙箱、包裝帶、塑料泡沫和防撞塑膜——有的是別人送的禮物的外裝包，有的是外賣快遞的包裹物。成龍不許同事扔掉?！澳憧此屑埡凶游叶疾粊G的，像不像垃圾？但你隨時可以拿來用。他們?nèi)绻虬?，我馬上說‘有’！”吧臺木桌下面還粘著好幾條寬膠帶，也是快遞包裝上拆下來的還有黏性的，也留著。“你說丟了多可惜？如果我們拍戲要打包東西，這個東西就馬上可以用上了，對不對！”
大哥，你的垃圾桶還會有東西嗎？“真正的垃圾?！?/p>
儲藏室柜子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看看幾時用——2023年11月24日?！?/p>
成龍
此刻，這個跟在所有人后面一盞一盞關(guān)燈快步流星的陳港生，與在電影世界里數(shù)十年拼掉了九條命的成龍，并置在一起。他的金燦燦的奧斯卡終身成就獎杯和其他十余尊獎杯距離那些收納起來的小毛巾不過幾尺之遙。
“啪！”這一間屋子又看過了，人還沒完全扭過身來，燈又疾速滅掉了，那必然是被成龍的那只曾揮斥方遒殺敵四方的手果斷摁滅的。去往下一站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堆滿了雕塑與桌椅的門廳，成龍指著角落處一個等人高的電影手辦與一尊雕像厲聲高喊：“我就要讓它（鋼鐵俠）長期跪著我們關(guān)老爺！”話音剛落，人已經(jīng)走出好幾米開外。
下樓的時候他叮囑所有人：“（下樓）別看手機(jī)，（下樓）看樓梯?！薄拔以诿绹冗^一個攝影師，他就扛著大攝影機(jī)一邊拍一邊退，下樓梯，往后一倒，我一手把他抓住！”你真的分不清講這些話的人是那個一直在說自己有多么多么普通的2024年4月份就要過七十歲生日的陳港生，還是那個在媽媽肚子里待了12個月才降生從開頭就顯得與常人都不一樣后來果然人生不凡“很了不起”的成龍。
這一天參觀他的園區(qū)的最后一站是放映廳，他放了一段尚在拍攝制作中還未對外公布的短片給大家看，安頓好所有人坐下，黑燈，他走掉了。片子放完他又進(jìn)來，看了幾眼沙發(fā)地板，都檢查妥當(dāng)了，再帶大家出去。離場時，他跟放映廳的同事道辛苦，角落控臺邊一個同事回了一句什么，他沒聽清，邊走邊高聲問：“他說什么？”走在后面的人輕輕答：“他說：謝謝大哥。”
成龍
Q&A：
你提到自己早前在幕后和在生活里的狂妄，這樣的狀態(tài)為什么我從來沒有在你的電影里看到過？
成龍：我唯一最尊重的就是我的職業(yè)，我的電影一定要拍好，我知道我電影拍不好，我就沒有剛剛講到的那種狂妄。不管我（在片場之外）怎么做，只要我一開工，我就拼命。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可以豁了我的命去把那些鏡頭完成。我常常跟我身邊的人講，無論發(fā)生什么，我們必須堅持拍完。
身邊的人會講：“哎呀，大哥，現(xiàn)在怎么辦？這個演員又沒有檔期，現(xiàn)在又在下雪，現(xiàn)在拍不了……”我說到電影上映的時候，你要站在電影銀幕前跟觀眾說：“有一場戲因為這個演員沒檔期，因為下雪，我拍不好”嗎？觀眾進(jìn)影院就是兩個判斷：“好”跟“不好”。你的遺憾觀眾不知道。所以我不管任何情況之下——早上斷腳，我下午就開工，現(xiàn)場斷手，現(xiàn)場開工，單手我都打。我鼻子斷了，拉背（拍），照樣打。
你會有的時候覺得自己不是普通的人類嗎？
成龍：對，我常常照著鏡子問：“為什么是我？”好像做夢一樣，梅艷芳曾經(jīng)講過：“陳港生，我想你睡著都會笑醒?！蔽艺f“是”。就是我依靠很多不知道的神來之筆的決定令我走到了今天。
我一直在變，我一直走在跟別人不同的路上。還有四個月我七十歲，未來還有將近十部電影在等我拍，所以很幸運，觀眾以前覺得成龍是一個會打的演員，現(xiàn)在不是?！拔沂莻€演員，會打而已?！?/p>
你也不僅僅是一個演員吧，你其實是一個表達(dá)者，我在你的電影里看到許多表達(dá)，比如你自己導(dǎo)演的《奇跡》里，你對電影里那些黑社會成員們講的那段訓(xùn)話，讓他們認(rèn)真對待假扮上流社會給玫瑰夫人的女兒辦訂婚的事，責(zé)問他們：等你們老了之后，你們到底有沒有一件事情是你們能……
成龍：以講給自己的孩子并且自己覺得值得驕傲的。對，這就是我常常很不經(jīng)意在我的電影里面講出來的。
《簡單任務(wù)》里有一場戲被剪掉了，就是我在打的過程里把一張紙扔到垃圾桶里去，他們覺得這跟劇情沒關(guān)系，但我就是要這么做，很多小孩子會看電影的，你要教給他們什么呢？
成龍
你會通過電影傳遞自己更深層的一些想法和意識嗎？
成龍：我常常在電影里邊反駁。這就是我拍電影的（想法），你看我現(xiàn)在拍的電影，救我的是日本人，我打的也是日本人?！都t番區(qū)》casting（選角）的時候，他們說全部要黑人，為什么？我說不要。
這個世界不是我們狹隘地以為的樣子。你看我在《紅番區(qū)》里第一拳打的是中國人——他們來收保護(hù)費，第一個就打他們，下來再打意大利人，再打法國人……這是我的世界觀、人生觀。
你說自己一直在變，也是因為你一直在尋找“為何而打”的原因嗎？
成龍：是的！打戲要有劇情，為什么要打？這都是我從別人的電影學(xué)回來的。我看過一部戲，對我影響很大，叫《officer and gentlnman》（記者注：《軍官與紳士》），整部戲就打了一拳，但是全場拍手，我就在想，我要打一場戲讓人拍手多難啊，我們已經(jīng)打了800拳，踢了1000多腳，都沒人拍手的。但人家整場戲，只打了一拳就有人拍手，我就在研究這是為什么。
我們年輕的時候訓(xùn)練很苦，從早到晚，后來到了片場，很多人在賭錢，做很多不好的事。我運氣真的很好，遇到我干爸爸何冠昌，他永遠(yuǎn)教我看書，教我看歷史，教我學(xué)人文。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知道我不能寫壞，我要改變這個環(huán)境，就先改變我自己，我就會主動在片場走到武術(shù)指導(dǎo)身邊去學(xué)習(xí)怎么做，那時候我自己才是個小武行。
成龍的片場向來以干凈整潔和嚴(yán)格著稱，你的嚴(yán)格和寬容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
成龍：我看是什么人。比方說我最厲害的時候是拿炸彈炸“成家班”，就因為他們睡覺啊。喂，我在外面拼命，他們一撥人在里面睡覺，這怎么行？我就擺個爆破在那邊?！?23，嘭！”一炸，你就看大門一開，他們?nèi)颗艹鰜砹恕Ｎ也皇歉銈冮_玩笑，炸完我看都不看他們，就在旁邊（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我就炸，很好玩。
其實我也知道，當(dāng)時我們15個日夜班來回倒，“成家班”是倒著睡，但我是邊演戲邊導(dǎo)演。我還要幫他們洗廁所！我有證人的，我不是吹牛的。我有時候就覺得自己太奇怪了。你知道我在片場是怎么睡覺的？在換光的一點點時間里，綁在梯子上或者站在景里面，睡一下，一下就夠了。現(xiàn)在你叫我回房間，我睡不著，就在這邊，你們打著燈，有人“咚咚咚”在修東西，我在旁邊會睡得很香。
成龍
你覺得奇跡是什么？
成龍：奇跡……把不可能的變成可能。要完成《十二生肖》你知道有多難嗎？要完成《警察故事》有多難嗎？從你想這個劇本，到想怎么去設(shè)計動作，我要跳那個巴士，怎么做？說只是說，到真的做起來，一到現(xiàn)場，巴士來了，人來了，機(jī)器要擺，怎么去完成這個動作？太難了。拍電影跟拍好電影是兩回事。我看很多人來了就是混飯吃，我也做過替別人收尾的事情。
這樣的人，你允許他們存在是嗎？你對他們是什么態(tài)度？
成龍：他存在有他的辦法，每個人都有混飯吃的一條路，可能他比一些真正拍好電影的人混得更長久。但他的口碑將來在電影圈就是“秦檜”，早晚有報應(yīng)，只是未到。
你從來沒有一刻只是為了生存、只是為了混飯吃，而在這件事情里堅持？
成龍：對，因為電影可以保存至少100年的。雖然過程很辛苦，但是你要把它完成，就是個奇跡。奇跡完了之后，你就讓這個奇跡繼續(xù)發(fā)酵，你是要上殿堂級，還是只做電影中的一個過客？太多電影是過客了。
說到“過客”，我想起《重案組》結(jié)尾最后一場戲，你的一個眼神，看過很久我都一直很難忘掉，當(dāng)時劇情是你前面已經(jīng)打了那么久，搏了命，從那么多危險里逃離出來了，任務(wù)也完成了，但當(dāng)被解救出來的人質(zhì)的太太跟你說“謝謝”時，為什么你是面無表情的，好像你對自己成為了英雄絲毫不感到欣慰或者驕傲？那就會讓人想，你到底是為什么要做之前那一切？
成龍：……哇……一個表情可以有那么多說法，一個三十年前的表情。這種文戲，通常我們當(dāng)時都不會太注重，我當(dāng)時就是想，我不能太多表情，我要很平淡，她過來那一剎那，我就是覺得很討厭，“我討厭你們，但是我也沒有辦法”。
我討厭那些有錢人看不起低層的人，而且他們那種“謝謝”很虛偽。我自己是苦出身，經(jīng)歷過非常艱難、貧窮的階段，所以我一直以來都非常討厭那種仗著自己有錢有勢就瞧不起別人、欺負(fù)別人的人。當(dāng)時那場戲就是我的一種態(tài)度?，F(xiàn)在回想一下，我也覺著自己演得不錯哦！
《我是誰》和《紅番區(qū)》前前后后都能感覺到你被所謂“身份認(rèn)同”困擾著，這件事情后來還會困擾你嗎？
成龍：后來我真正要跟自己講“我是個普通人，不是一個神”，今天的我是在座的你們和全世界影迷把我捧上了天，但我要自己知道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我要做一些更普通的事情，有能力去幫助更多的人。做“成龍”很累，但是今天我已經(jīng)是“成龍”了，我要把“成龍”這個位子坐好。我拍電影的時候、做慈善的時候，出去對人，我是做“成龍”，回來，我就是一個普通人。
成龍
這個普通的成龍和“成龍”，他們兩個都快樂嗎？
成龍：兩個都快樂。一個叫成龍，一個叫陳港生，做陳港生的時候很快樂。做成龍的時候也很快樂，當(dāng)然做成龍也很累——你要擔(dān)負(fù)很多責(zé)任。收了工一回來就是陳港生，整天跟大家嘻嘻哈哈。
有人敢跟你嘻嘻哈哈嗎？
成龍：有，我常常跟司機(jī)們一起吃飯，我不會說我在里面吃飯，你們在外面吃飯，我是跟他們坐在一起的，我有衣服有鞋子先想到他們，把所有好的東西分給他們?？匆娝麄冮_心，我就更開心。
《大兵小將》里你飾演的兵跟王力宏飾演的將軍有一段對話，你說自己家里有5畝地，你開開心心謀劃著種點什么，他說“你放了我，我給你100畝”。你說“我不要100畝，5畝就夠了，100畝我管不過來”?，F(xiàn)在給你100畝，你要嗎？
成龍：我也管不過來?，F(xiàn)在的我不要，越少越好。
你覺得生命里什么是絕對不可以浪費的？
成龍：現(xiàn)在嗎？時間，現(xiàn)在時間對我來講很寶貴，我睡得多，就浪費很多時間。所以我要睡得少，多做事情，多看事情。多看看這個世界，多拍幾部電影，多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我七十歲了，如果人能活到八十歲，我還有十年的時間。
大哥，現(xiàn)在人可以活到一百二十歲了！
成龍：噗！一百二十歲像我現(xiàn)在這樣子就可以，如果到了后面是那樣（沒用的），那我情愿就早點走，對不對？我很看淡，我看淡生死。
你喜歡權(quán)力嗎？
成龍：以前喜歡，現(xiàn)在不喜歡。
你認(rèn)為創(chuàng)作最大的敵人是誰?
成龍：創(chuàng)作最大的敵人，是失去創(chuàng)作的動力。有時候有的創(chuàng)作者在獲得了一定的成績，生活也過得比較好之后，創(chuàng)作的動力就會減弱。我自己還很幸運，一直沒有失去創(chuàng)作的動力。
成龍
你的很多經(jīng)驗和體驗，很多人不要說一生，也許很多很多生都很難做到和體會到，你會有那種無法和人真正分享一段生命體驗的孤獨感嗎?
成龍：會。比如我自己一個人站在瓦努阿圖的火山口邊上的時候，我就會想，這一刻我的感受，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懂。偶爾有一些這樣的時候，還是蠻有意思的。
這個世界上還有讓你害怕的東西嗎？
成龍：打針。
你覺得與自己最接近的另外一種生命體是什么?
成龍：我最喜歡鷹和獵豹。鷹可以在高空中俯瞰大地。獵豹跑得快，很敏捷。
一個普通的人、一個普通的神、一個不普通的人、一個不普通的神——這四個描述里，你覺得哪個更接近自己？
成龍：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只是做了一些不普通的事而已。而且并不只是我，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是如此。
剛剛你兩次談到項羽，為什么你心底會對塑造項羽一直念念不忘？
成龍：不只項羽，有很多故事題材和人物，比如趙子龍、關(guān)羽、李廣、岳飛我都很想去拍，但是這么多年過去，因為各方面機(jī)緣的原因，還沒能實現(xiàn)。項羽這個人物很特別。他是一個悲情英雄。很多英雄是因為成功而聞名，但是項羽相反，他是因為失敗而聞名——這是吸引我的地方。
我想去挖掘這個人物背后的很多故事。除了我們大家都耳熟能詳?shù)哪鞘自娭猓欢ㄟ€有很多東西可以展開，可以呈現(xiàn)，而且當(dāng)年李翰祥大導(dǎo)演想找我演項羽，我?guī)退肓艘粋€非常好的“烏江自刎”橋段，但是當(dāng)時公司不讓我在電影中演出有“死”的戲，所以擱置了。不過我現(xiàn)在對于做項目都是抱著隨緣的心態(tài)，機(jī)緣到了就盡力去做，如果沒到，就耐心地等一等，先去做其他的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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