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譯
在北方,一年四季里,秋天最為難得。當夏日隨漫天云團離去,秋隱身于高遠的藍天和爛漫的金光,一場雨,一陣風,就把人眼前的風景換了色彩。它年年如此,如此美,如此短,它在每一種回憶里都一模一樣,是溫熱的風中偶然掠過的那幾片還沒開刃的涼意。稍縱即逝,成就了秋之雋永,回憶的禪。
張譯的身上,有一個不消逝的秋天。密林外,河灘邊,大風逗得人打轉(zhuǎn),而他眼中的光,笑里的情,和秋日驕陽有同一種顏色。他像久別重逢一樣見你,想讓你坐得近些,坐得安穩(wěn)舒適。他有時候看著你,有時候看著自己的腳尖,他在嘮嗑,他說《無價之寶》里某些情節(jié)來自于他的兒時經(jīng)歷,他說他扯遠了,但他沒有將身體往后靠,將你疏離于一段私人過往。
這一刻,他和你身在同一個季節(jié),那個因與記憶同在而停止流逝的時空。
張譯
回憶殺,溫柔刀
電影《無價之寶》是張譯參與出品的院線新片,由張大鵬執(zhí)導,張譯領(lǐng)銜主演,他習慣把自己的角色石振邦叫成“石頭”。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90年代的東北,包括張譯在內(nèi),劇組成員多來自東北,大家為這部影片耕耘了三年。
“石頭”原本是工廠職工,下崗后和工友楊武合開了一家五金店。恰逢國企改制,時代機遇與挑戰(zhàn)并存,平時作風張揚莽撞的石頭經(jīng)營買賣的同時忙于討債。結(jié)果債沒討到,一線憐憫,導致他被迫替欠債人養(yǎng)起了孩子。
小女孩芊芊,可愛又倔強,透著一股靈氣,像極了她那被欠債后失蹤的丈夫逼得走投無路的母親。一個大活人,哪能是“抵押物”呢?石頭到底不是個狠人,被父母拋下的芊芊,被妻子放棄、被時代甩開的他自己,半路“父女”,相依為命。
“東北人怕什么呢?不怕吵架,就怕突然對方道歉,心里這一軟,整不會了。”
石頭雖然又臭又硬,但畢竟不是一塊寒冰,比熱容小,一點真誠就能把石頭烘烤得火熱。張譯說,吃軟不吃硬,是東北人的常態(tài)。
張譯
被錢難倒也不趴下,見天兒就開始耍帥不服輸?shù)氖^,一與人情這把軟刀子相接,骨子里的浪漫就藏不住了。《無價之寶》里的石頭平日里對孩子呼三喝四,該買小裙子、小玩具了,也得摳出僅有的一點錢來把事辦了。孩子要上學,石頭和兄弟跑遍縣城辦手續(xù)、找關(guān)系。孩子要學英語,石頭買不起教材,憑自個兒腦子里那點殘破的漢語拼音,一點點把教材謄抄了一遍。
抄教材這一段,是張譯的親身經(jīng)歷。小時候的張譯比較調(diào)皮,“特別不懂事”,看著周圍同學漸漸都有了新奇的玩意兒,他也跟父母鬧著要買這買那。那時候有人下海經(jīng)商,同學里面有人買山地車,買旅游鞋,隔天誰又戴著一種嶄新的棉帽子來上學?!拔揖透依锬钸叮瑸槭裁茨銈儾豢梢再I?”張譯垂眼注視自己的腳尖,說到此處顯然還對父母抱有歉意,“我故意弄丟自行車,嫌家里自行車又丑又舊?!?/p>
在和張大鵬導演溝通劇本的時候,張譯把這份自責連同媽媽給他抄書的事一起放了進去。那時候他年紀小不懂事,去別人家聚會的時候曾經(jīng)假裝特別有興趣看別人家里一本很厚的英語書?!拔覌屘貏e為她兒子突然對學習產(chǎn)生濃厚興趣感到無限欣慰”。媽媽問張譯覺得這本書好嗎,張譯還說“難得的好”。
本來隨口一說,結(jié)果媽媽記下書名,找遍了每個書店都沒有賣的,后來從別人那兒借來,把整本書抄了一份。
張譯
“一個生于上世紀40年代的人,完全沒有任何英語基礎(chǔ),只知道ABC三個字母,多了她都不認識,于是就按漢語拼音去讀和寫,把書生生抄完了,而她的兒子其實并不在意。”長大后張譯對這件事感到非常內(nèi)疚,所以到了設(shè)計石頭與芊芊的關(guān)系時,他在石頭身上重現(xiàn)了回憶里媽媽抄寫英語時的樣子。
帶著東北口音的漢語拼音,一個個笨拙地往外蹦,在昏暗的燈光里逐漸拼成句、疊成書。
《無價之寶》里同樣來自張譯兒時記憶的,還有腳卡進自行車轱轆的情節(jié)。
小時候他坐家長自行車后座,腳丫子卡車轱轆里好幾回。孩子早就大哭大鬧起來,家長還沒聯(lián)想到這一層,只以為是車蹬不動了,又使勁蹬了一段。20世紀90年代的孩子對這種經(jīng)歷并不陌生,片中這處細節(jié)作為閑筆,為還原年代感添了一塊拼圖。張譯在石頭這個角色里,第一次站到了自己父母當年的位置上,把孩子的腳從車轱轆里救出來,他體驗了家長那時候的焦急、責備和輕微的不耐煩。用細膩的表演,讓這塊拼圖“回憶殺”有了真實的沖擊力。
這些汲取回憶來書寫的生活斷章,讓張譯在角色里更感自在松弛。東北人演繹東北人,“不算挑戰(zhàn)”,他相信這是一次還原和升級。
張譯
浪漫與痛苦交織
雖然對于《無價之寶》里石振邦這個角色,以及故事里那個年代的市井生活有實在的體驗,張譯在思考一番之后,還是給出了方法派式的總結(jié)。
他為角色注入的不只是個人經(jīng)歷,“石頭”以及街坊們的體態(tài)、小動作、生活狀態(tài),縣城市集、公交車站、池塘、集體住宅、澡堂等不同場所里的人,也都沒有脫離他東北家鄉(xiāng)的生活半徑?!拔視肫饋砟菚r候一些人的特點,把他們合在石頭的身上,石頭是一些人的化身?!?/p>
張譯對石振邦的理解是“被瞬間拋下的人”,和一些沒有來得及跟隨潮流轉(zhuǎn)向的人一樣,時代巨輪碾過,石振邦留在了原地。張譯說,這些人是脊梁,默默無聲地形成社會的基座,托起有能力追趕的人去跑、去騰飛。
“石頭怕的是被這個家庭拋下,他怕楊武和芊芊不要他?!敝厍榱x,為守住情義、為等回不來的欠債人領(lǐng)回孩子,為了做到這一切,不惜千里追兇討回被拐走的芊芊,不惜開車撞門、滿頭是血,這是方法派演員張譯為角色注入的一股滾燙的浪漫,“又慫又勇”。
何為無價之寶?這種生長于極寒與荒涼之中、樸實得不起眼的浪漫即是。
張譯
深度合作《無價之寶》給了張譯很多空間來回溯家族歷史、琢磨東北人性格的成因。他覺得在天寒地凍的地方生存,人需要像野生動物那樣剛猛,維系集體抱團取暖的小社會,人又需要照顧好彼此內(nèi)心的柔軟。張譯注入親身經(jīng)歷、思考并表演塑造的東北人,和近年“東北文藝復興”產(chǎn)生了連接,人文氣質(zhì)一脈相承。
“如果要把《無價之寶》也定義為東北文藝復興的電影作品之一的話,我覺得是名副其實的,因為我們在其中用了我這一代人的經(jīng)歷、觀察和思考,去解讀上一代人的故事?!?/p>
除了那些能讓親歷者會因一笑的細節(jié),影片里還表現(xiàn)了摘松子這一上過新聞而廣為人知的東北特有職業(yè)。張譯有恐高癥,拍攝時他一個人乘坐氫氣球飄在空中,劇情里氫氣球失控飄走,石頭要從空中跳下,“是真跳”。氫氣球晃晃悠悠不穩(wěn)定,需要一人在底下拉繩,一人高空作業(yè),實拍的過程讓張譯結(jié)結(jié)實實體會到了打松塔工人的辛苦。
“我覺得石頭給了我一個機會,回到自己出生地的文化系統(tǒng)當中,用我最熟悉的方式再進行一次表達,看似偷懶,實則是一種回爐另造,讓我能重新審視自己?!?/p>
審視自己所得到的答案,是“浪漫與痛苦交織”,張譯說,這是他和導演張大鵬共同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這種交織,在片中石頭感到自己被他心里的小家所拋棄時,由一段幻想般的獨舞所表現(xiàn),那是只在人的心靈里浮現(xiàn)的真實,情只能在幻想中抒發(fā)。
張譯
張譯不會跳舞,石頭沒有哭泣,浪漫與痛苦不在場,卻又如此顯而易見,讓銀幕前的觀眾品嘗到人物內(nèi)心的無聲碎裂。
這種被隱藏起來的掙扎,是內(nèi)向者的情懷,這也是張譯和張大鵬同頻共振的結(jié)果。
在兩人就《無價之寶》展開合作之前,張譯已在關(guān)注著導演張大鵬早期的短片作品,他對張大鵬的作品印象是“有趣”,總能在現(xiàn)實主義的框架下輕盈呈現(xiàn)煙火氣、人情味。張譯帶著這種印象與張大鵬見面,發(fā)現(xiàn)兩個人都是心中一團熱火、外表極度社恐的同類?!拔业纳缈挚赡苤斡艘恍?,張大鵬的還沒完全治好,把我的社恐又勾出來了?!?/p>
幾小時的交流中,兩人一個看地,一個看天,幾乎沒法直視對方的眼睛,就這樣互相尊重著保持著心底里秘而不宣的共振。進入到劇本創(chuàng)作階段,想到了很美好溫馨的點,兩個人笑得樂不可支,想到了很難過的點,又是在一起共擔著長久的沉默。許多情節(jié)劇本本來沒有,就在這種歡笑和沉默里碰撞了出來。
影片后期制作階段,張譯與張大鵬的互動沒有中斷,張譯記得光是看片就看了21次。從劇本到表演,再到后期的雕琢,張譯在一次次血脈與思考的激活里,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還鄉(xiāng)。
張譯
收獲時刻
年尾這一個月,張譯比較忙,他主演的多部影片正在接力公映,除《無價之寶》外,還有《刀尖》和《三大隊》。這三部作品故事背景完全不同,張譯的角色設(shè)定幾無相似。一向低調(diào)的他,在主演影視劇、現(xiàn)象級作品《狂飆》關(guān)注度還未消退時,又踏入了新的高光。
一旦“霸屏”,跑路演、拍寫真、采訪總是免不了的,每到這時候,張譯的含蓄內(nèi)斂無處可藏。他動作大方、面容親切,周身仍籠罩著一種安靜的“場”。他把這種場的內(nèi)核,命名成“照相恐懼癥”。
恐懼的背后有傷,有懷疑。張譯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就對自己不夠自信?!懊看未蠹液嫌?,我都往邊上站著。”二年級上美術(shù)課,老師要畫每一個同學,輪到張譯了,就跳了過去,說是“長得沒特點”。
“那時候我也分不清‘特點’和‘不好看’是不是同義詞,只覺得自己是一個被美術(shù)課嫌棄的孩子,所以我一直也不會畫畫?!?/p>
張譯
到了做演員需要跑組的時候,張譯和其他人一樣,拍了照片隨簡歷一塊送過去,結(jié)果跑了十年都沒有得到一個角色。有一天一個副導演對他說,就別留照片了,一張照片洗出來也要花不少錢,你挺不容易的。“我說甭管花多少錢,就是為了給劇組留的,人家就說實話了,說你也沒特點,我留你干嗎呢?”這對選擇以表演為職業(yè)的新人張譯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這是一個滅頂之災(zāi)”。
有一種演員,也是無價之寶。
他曾想過放棄,但還是在表演課老師的教誨下攢足了韌勁,沒有放棄每個表演機會,在鏡頭的角落里錘煉技巧。
總是在看腳尖,看腳下路的張譯,創(chuàng)造了許多深入人心的經(jīng)典角色,并奉獻了精湛的表演段落。
張譯
他是《親愛的》里強作樂觀、心如刀絞的父親,是《追兇者也》里陰狠毒辣卻略帶喜感的殺手,是《繡春刀2》里如履薄冰、處心積慮,卻從未對摯友撒過謊的陸文昭,是《山河故人》里的小鎮(zhèn)青年,《紅海行動》里的隊長,《萬里歸途》里的外交官,《狂飆》里蟄伏數(shù)年只為真相的人民警察。他在《雞毛飛上天》里頂著風雨扛包的一段戲被年輕人視為“世另我”,在《懸崖之上》里電椅上的表演被觀眾封神。
經(jīng)過多種多樣的角色,張譯逐年疊甲滿級,所獲獎項一路見證他的成長。到現(xiàn)在,張譯已是國內(nèi)三大電影節(jié)最年輕的“大滿貫”最佳男演員,今年他的作品大熱,接連引爆關(guān)注度,如此對于一直支持他的觀眾亦不失為一種慰藉。
在這個豐收的時刻,張譯帶來了他視若珍寶的新作,那是至今滋育著他的,如秋之雋永的回憶與情義。
攝影:小剛 / 策劃:張婧璇 / 采訪 & 撰文:徐于凡 / 妝發(fā):鄒成程(ONTIME)/ 造型:Fred 蘇 / 美術(shù):mia,桉(一顆葡萄工作室)/ 制片:李赫璇 / 服裝助理: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