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勤勤
如果恰巧在重慶拍戲，蔣勤勤的鄉(xiāng)音就會不自覺地在字里行間彌漫開來。算一算，她離開重慶已經(jīng)20 多年了，可每年她都會回來看一看，至今家里做的都是川菜，孩子們也從小學說重慶話，她的小世界和這個城市從未真正剝離開關系。
然而每次回到重慶，她又仿佛是一個異鄉(xiāng)人。這里連火鍋時興的口味都年年不同，城市的樣貌更是日新月異：朝天門廣場已經(jīng)成了城市的新地標之一，雖然背后的綜合交易批發(fā)市場依然有熙熙攘攘的來往人群，但江邊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的碼頭舊貌。充滿未來感的大樓高聳入重重的云霧里，把渝中半島的尖頂從平面延伸到空中，在這個被稱為有“8D”視覺效果的城市腹臍處，畫出一個巨大的驚嘆號。
她記憶里的“ 吊腳樓”好些都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有被拆除的，有被修繕改造的，在城市現(xiàn)代化的步伐里，它們都漸漸淡卻成了過去的注腳。那些半干欄式建筑大多依山而建，曾密集地出現(xiàn)在重慶各處，蔣勤勤出生的彈子石那一帶就有過不少。她在那兒住的時間算不上久，四五歲時就隨父母搬去了沙坪壩，但對年幼的她來說，那里有同齡的玩伴，有外婆家，那次離開幾乎是一次“背井離鄉(xiāng)”。
周六坐船回彈子石看外婆時蔣勤勤總是格外高興，周日離開時又格外悲傷。父母對蔣勤勤要求嚴格，飯桌上怎么拿筷子都要“做規(guī)矩”，在外婆那兒，一切都寬松自在得多。一次，蔣勤勤無意中在玩耍時扔了塊小石子，偏巧劃破了小伙伴的頭，對方流了不少血，還去了醫(yī)院。蔣勤勤被嚇壞了，知道闖了禍，惦念著要賠人家醫(yī)藥費，卻只敢悶在心里，千里迢迢去外婆家時才怯怯地說出實情，向外婆要錢。
那是一次意外，總體來說，蔣勤勤一直是個乖孩子。因為害羞，在課堂上站起來發(fā)言她都盡量避免，所以沒有順從媽媽要她“學點唱歌跳舞”的想法。后來蔣勤勤學了畫畫。“可以悶頭自己練習，不需要和人配合，我挺高興。”直到今天她都做不到“自來熟”，在角色的掩護下她可以坦然地把自己當成另一個人，但只要意識到那一刻是自己，在公眾面前她還是抹不去緊張。“拍戲的時候如果前面站了幾十個工作人員，或是有圍觀的觀眾，我還是會不好意思?！?/p>
10 歲時蔣勤勤進入了重慶藝術學校，開始了近乎全封閉的學習生活，城市的流轉被隔在了一墻之外。為什么會被媽媽送去讀藝校，蔣勤勤沒有問過具體的原因。可能是因為當時的成績算不上出類拔萃，媽媽不認為蔣勤勤有十足的把握考上好學校；也可能知道女兒漂亮，媽媽覺得讓蔣勤勤學些與藝術相關的東西有點天然的優(yōu)勢；又可能是因為媽媽一直喜歡戲曲，多少存了些讓女兒替自己圓夢的念想。
這些都是后來模模糊糊的總結。在那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時刻，命運的齒輪突然緊密咬合在一起，在輕微的“咔”聲后開始隆隆轉動，把蔣勤勤送往冥冥之中那條注定的軌道上。
蔣勤勤
“我是受過專業(yè)訓練的人”
進藝校的第一個星期，蔣勤勤就信誓旦旦地和媽媽說：“我以后一定好好學習，你必須要讓我回去。”
蔣勤勤不想待在藝校里?！耙驗椴贿m合或者專業(yè)跟不上之類的原因，之前有幾個學生被退走了，學校就補招了三個女生進去。別人都已經(jīng)相處了一年，彼此間很熟悉，我卻是一個外來者，一切都很陌生?！北緛砻恐苤挥兄芰梢曰丶?，學校給了補招生一點特殊照顧，雖然不過是周三時爸爸可以去學校多探望她一回，這點盼望卻支撐她留了下來。
宿舍到練功房，食堂到上文化課的教室，她所有的生活軌跡都被折疊進了這幾步之遙的距離里，“永遠就在這幾點一線間重復”。她收納的技能從那時起逐漸“爐火純青”，多年后同學聚會，大家還是喜歡翻翻她的包，看看她如何把各種零碎的東西別具巧心地分門別類。“那時宿舍也就是方寸之地，學習之外，可不就倒騰下東西？”
練基本功當然痛苦，但既然周圍每個人都受著，她就順理成章覺得自己應該做到。寒暑假她也會偷個懶，重回學校時功夫的落差讓她心有余悸?！叭觳痪毜哪欠N生疏，自己心里知道。”自知是后來者，她就更不愿自己與周圍人拉開差距。學校每年有年度匯演，所有年級、老生武旦等等所有分類混在一起，一共只出五個折子戲，第二年她就參與了其中之一。“我和老生一起唱《打漁殺家》，演蕭桂英?！?/p>
這給了她信心，她想努力成為一個更好的學生，想出人頭地，未料面前橫有一塊天生的短板——嗓音?！靶ｉL、老師都想了很多轍，他們覺得我表演好，個頭、扮相都好，嗓音條件的反差就顯得特別大。他們給我找了很多聲樂老師，還做過針灸治療……但就是沒有辦法達到那種天賦型嗓子的狀態(tài)?！?/p>
到現(xiàn)在，她當然能理解并且接受“天生”所帶來的一切好與壞，但在當時，她只能自責不夠努力?！皶茈y過，覺得是自己不好，總以為多練或是怎么樣，還是可以出一個結果?！边@種對于“將來”的無盡盼望讓她忽略了付出和結果之間的比例：她從青衣轉到刀馬旦后主攻武旦，在小班里練了七年翻跟頭，卻只在舞臺上演過一次穆桂英挑搶、一次梁紅玉。
那時蔣勤勤甚至沒有仔細想過是否有“不甘心”的部分，但的確對“未來”有了一點疑惑，“越學就越覺得自己不是那塊料”。學校是定向培養(yǎng)的制度，她想，如果不能在戲曲舞臺上成為角兒，總要做些別的打算。還沒從藝校畢業(yè)，她就成了重慶電視臺拍攝的電視劇《媚態(tài)觀音》的女主角，“覺得演戲也是條很好的出路”。
蔣勤勤以全國藝術考試第一名的成績被北京電影學院錄取，開報到大會的時候，全年級都翹首以盼她的出現(xiàn)，未料父親帶著她坐綠皮火車赴京，遲到了。那個“第一”在她的預料之中，所以她沒有格外的興奮，也沒有誠惶誠恐?！拔沂鞘苓^專業(yè)訓練的人，學了七年的戲劇表演，走個身段什么肯定比別人有經(jīng)驗?！?/p>
蔣勤勤
她始終篤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道理，靠努力換來的認可，她總覺得更踏實些。雖然她的美貌幾乎成了一種公認的標準，但她從來不把別人對她外貌的稱贊放在心上——個性使然，她天生對“漂亮”這件事情不感冒。
“我本來也不是一個容易飄、愛表現(xiàn)的人，也沒那種要把自己捯飭漂亮或是在意穿戴的心思。我走哪兒都愛貼邊，最好讓別人看不見我，我就喜歡擱人堆里那種感覺。”更寬泛些來說，對于任何贊揚，她都始終保持著一種下意識的警惕?！爸車娜艘舱f，你永遠都是盯著那些細枝末節(jié)，檢討對自己的不滿，有時還會把它放大、看得很嚴重。”
以前她甚至有點“怵”別人夸她的扮相。“就覺得自己肯定做得很爛，可能‘好看’是別人唯一可以說的?！贝髮W畢業(yè)前后，為了盡快在北京安身立命，她一度接拍了不少“短平快”的港臺電視劇，在高效但千篇一律的模式里，表演的方式只求大開大合。“一位臺灣導演就曾對我說，他們的觀眾已經(jīng)習慣了吃麻辣鍋，你給他們做清湯不行。”
不過，那一段標準化工業(yè)流程的磨練也教會了她許多做演員的基本原則。首先是要準備到足夠充分?！俺鲥e是會被罵的，因為時間不允許?！?這種滴水不漏的準備習慣，在她拍攝《喬家大院》時受到了沖擊?！拔业谝淮闻龅竭@樣的劇組，大家去了之后不趕緊拍戲，而是聊戲，一聊就聊幾個小時，把人物聊透了才開始拍?！?/p>
一切都變成了未知，那讓她一下失去了安全感。“之前真不這樣，大家到了現(xiàn)場最多走走位，有些連燈都已經(jīng)打好，你站上去就好。”那次她比別人晚進組，本來就有點緊張，當她發(fā)現(xiàn)陳建斌把自己準備好的戲都改了的時候，心里冒起的第一個念頭是“不尊重”?！澳欠N不高興是覺得被人來了個下馬威，特別措手不及。我就想，為什么要這樣？你有想法可以提前和我說，不要到了現(xiàn)場全部推翻?！?/p>
她的敏感和“好面子”一起混雜在專業(yè)的疑問里，情緒過去了，習慣了，她開始意識到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的妙處。“以前老想著別人來配合，在規(guī)定的情景和想法里繼續(xù)，問題是生活有多少時刻是能規(guī)劃好的？它往往是隨機的?！边@樣的戲更真實也更具生命力，對手戲的往來之間流動著更自然的應和?！澳菚r候你才會覺得，有千變萬化在里面。”
蔣勤勤漸漸意識到，她對自己的嚴苛或許源于另一種奇妙的自信?！耙郧坝X得自己無所不能，覺得為什么我沒有遇到那樣的機會，為什么我不能做到……就把自己弄得特別累，好像一直懷才不遇似的。”如今她能更坦然地接受自己在每一個階段的優(yōu)勢與缺憾，對任何結果都可以釋懷?！把輪T的被動性，我也有過不接受或者不甘心的時候，但這就是這種藝術的規(guī)律?！?/p>
蔣勤勤
“再純粹一點”
出道初期，蔣勤勤曾演過許多近乎完美的角色，從外貌到性格，都像是只存在于夢境里的人。她下定了打破角色既有印象的決心，接演了《半生緣》里滾過風塵的曼璐?！昂孟駨哪菚r開始，大家慢慢覺得我還可以演?！彪娪啊兑粋€勺子》里的村婦“金枝子”是蔣勤勤最喜歡的角色之一?！八袷菑耐晾锩骈L出來的，扎扎實實的?！彪娨晞 睹造F追蹤》里的刑警林雨虹也屬于滿是“毛邊”的人物，可這個角色讓蔣勤勤找回了一種久違的心態(tài)。
“越到我這個年紀，我越能體會一些老藝術家的話，就是當他們接到一個角色的時候，真的‘如履薄冰’。這么多年來，在我身上所謂的經(jīng)驗、所謂的技巧太多了，想法太多了，在現(xiàn)場該不該我想的都會想，摁都摁不住?！?/p>
在她自己看來，以前年紀輕，閱歷不夠，“演得就比較淺”，但那時的表演又有一種特別純粹的東西?！艾F(xiàn)在很多東西知道了、了解了，會想得很復雜、有各種雜念?！爆F(xiàn)在她試圖做減法，回溯到一個新人演員的狀態(tài)。“新人往往依靠的是感受力，就像一個雕刻作品，表面一點都不順滑或是精致，你看得到一刀一刀刻出來的痕跡?！?她想要擯棄技巧帶來的完美?！翱雌饋頉]有缺點，但有點假?！?/p>
“比如我演《喬家大院》的時候已經(jīng)可以做到游刃有余，反正要把人物演到生活鮮活，各種小零碎小細節(jié)，什么招都有。我們從小拍電視劇起家的，太知道怎么演觀眾會覺得‘有看頭’。但到林雨虹這個人物，我希望更多的是流露，而不是表演——我沒有在演‘著急’或是‘難過’，而是自然地流露出當下最真實的感覺。就是回到‘真聽真看真感覺’，把表演技巧都忘掉，把表演意識都去掉。”
《迷霧追蹤》是導演余慶的處女座，多少帶有一些摸索階段的猶豫和孤勇。
有人批評蔣勤勤在劇中的臺詞表現(xiàn)，其實她一早就意識到了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拔乙姓J也必須接受一個事實，我的臺詞功底算不上特別好?！钡还苁窃诰C藝節(jié)目《見字如面》中念信，還是在《九州·海上牧云記》中念大段自白，所有人都盛贊蔣勤勤的臺詞表現(xiàn)，甚至評價她在《九州》中扮演南枯明儀時，臺詞念出了“莎士比亞劇的感覺”，她覺得那純粹是借了角色本身的光。
蔣勤勤
“《九州》本身就具有一種戲劇感，又是架空的背景環(huán)境，加上大家的表演，整個幅度都比較外放。而且南枯本來就是個為愛癡狂的女人，她就那幾場戲，你要把她演到極致大家才會對人物留下鮮明的印象。我只能說我很好地完成了導演的要求，而且那些臺詞正好適合我的聲線、我的語感?！?/p>
《迷霧追蹤》的情況卻截然相反：導演要求蔣勤勤用平時的兩倍語速念臺詞，在拍攝的第一天，蔣勤勤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我的氣息特別淺，可能在生完第二個孩子后，身體還沒有徹底調整過來，有整個氣血不足的感覺。語速加快后，很多問題就暴露了出來?！笨吹降谝患コ龊?，她為效果擔心，立刻和導演、劇組溝通，希望可以再彌補下不足?！爱敃r我想整個都重新配音，但時間不允許，就補錄了其中的一部分?！?/p>
雖然一部作品會存在種種問題，但身為一個演員，她尊重導演的一切決定?！拔以絹碓接X得，幫助導演完成創(chuàng)作，表達他們所期待的意圖，這是演員的美德?！薄俺跣摹被蛟S總有缺陷和遺憾相伴，她卻更珍惜其中那些難能可貴的東西?！八浅?zhí)著也非常堅持。許多人被市場、資金裹挾了，可他的創(chuàng)作在這個階段卻是最誠摯、最能打動人的。我還有什么理由不配合他的熱情？”
時代的審美總是在不斷變遷，或許再隔開些時日，大家會對作品有不同的觀感。既然外部的評論無法作為最客觀的參照，她想，不如允許自己笨拙一點?！拔覐膩頉]有把表演當成掙錢的方式，可能我從小就對數(shù)字或者金錢沒有概念，對物質生活也沒有特別的要求。到現(xiàn)在我只想更加純粹一點，毫不猶豫地在認定的路上走下去?！?/p>
攝影：劉樹偉 / 編輯：Angela Zhou、高冷 / 采訪 & 文：李冰清 / 造型：Lindsay / 化妝 & 發(fā)型：陳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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