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婷
“走進劇場之前，我不知道這一天會發(fā)生什么，演完之后，我才知道是什么，以后再想起，會想起更多不曾演出的，我不知道今天又會如何表演，表演是為了看見?！北硌莸倪^程把梅婷推往那一點，在那個點上，她還在尋找自己，和與她對視的眼睛。
在夢中造一場夢
我站在那兒，四面八方傳來聲響，
我沒有聽錯，有人在為我鼓掌，也有人在喊，
雜亂無章的道具不間斷地沖擊著看似封閉的建筑體，
光線在游動，也在搏斗，
我們正是憑著這些光亮找到彼此。
梅婷
她身穿一條紅裙，走來時紅裙往下滴著水珠，他看到還在滴著水珠的紅裙，問她：“你就是穿著這條裙子躺在浴缸里的？”“你知道我的事？”接著她仔細看著他，意識到了什么，她說，“你也死了？”
“在冥冥之中，我們不約而同來到這里?！彼f。
“我累了，我走了很遠的路來到這里?！?/p>
2022年7月，梅婷回到阿維尼翁，她和陳明昊主演的戲劇《第七天》在阿維尼翁IN戲劇節(jié)上迎來世界首演，在這座古老的城市中，她大部分時間是李青，偶爾是李月珍，“她明艷動人、熱情飛揚，像一團火焰?！泵锋迷u價李青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物：“我在生活中不可能是她，也從來沒有在影視作品中遇到這個‘她’，能先去經(jīng)歷她，再在舞臺上演繹她，是特別寶貴也特別讓我興奮的一件事?！?/p>
時間向后倒，梅婷記得第一次讀到余華的《第七天》是在2013年的廣州書展。這是一個關于亡靈之地的故事，人死之后的七日見聞構(gòu)成了一場漫長的尋覓與重逢。重讀原著再看劇本，李青的行為與生存面貌并不難理解，但當命運的悲歡離合真正地降臨在她和前夫楊飛（陳明昊扮演）之間，李青掙扎的一生也隨之浮現(xiàn)。
“似乎我一直在對她生前的生活展開一種想象?！边@當然是基于文本的升華，梅婷看向李青的人生選擇，看著她逐漸遠去，走到門口，打開屋門時回頭看著丈夫，惆悵地說：“楊飛，我走了。”
“基本上所有的臺詞都是從文本里挑選出來的，但所有的行動都是在排練過程中與導演和對手演員一起碰撞出來的。最重要的是如何表達，特別是在一場有時間限制的演出當中，如果能制造一些意外、驚喜，那總是很美妙的?！?/p>
梅婷
徘徊在阿維尼翁劇場中的梅婷用目光追隨著臺下的一顰一笑，她也得到一種無端的親密——相比初見時坐在臺下親睹一種巨大的、無邊的夢幻，她站上了這個舞臺，從視覺上感知到舞臺的面積縮小了，不再是一個龐大到足以撼動認知的空間，她也找到從容，將渙散與凌亂的人物演繹得足夠豐沛。
“十多年前我是在這里看過戲的?！?/p>
一個巨大的充氣城堡闖入視野，于是有了一次關于劇場的超現(xiàn)實記憶。《至少留下一具美麗的尸體》是對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的改編，也是讓梅婷深感“絕望”的一部戲。“它一票難求，但太棒了?！毕袷且粓鍪幓陻z魄的演出，它終究在這間劇場中留下了獨特的痕跡，“一部戲還可以這樣排、這樣演，我會想，那我怎么辦，以后還能怎么演？”
簡直像做了一場夢，梅婷又回到了阿維尼翁，那方巨型充氣城堡給她帶去的撼動成為一種定格，梅婷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她從人群中仰起面龐，百分之百享受這份“無我”的自我。
一個選擇的背后
“你是在和我玩游戲嗎？”
“你的笑容背后暗藏了什么？”
“你是戴了面具嗎？”
她用笑來掩飾她的局促不安，
這笑容也是勉強裝出來的，
她撕碎枕頭讓羽毛飄散，又撿起來緊緊抱住，
她求之不得，
她求之不得嗎？
……
“真實！殘酷的真實?！?/span>
梅婷
那天有過一個意外：最終的舞臺上有一個兩層的鐵架子，她在上層，張弌鋮在下層。這與之前的設想不同，排練時的對話與拉扯全都不存在了。此時，距離《紅與黑》在2021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的首演只剩下一周時間，梅婷和張弌鋮在一段對戲中都達到了對方心中的理想狀態(tài)，但這段彩排最終還是“廢了”。
梅婷首先將自己的疑惑拋向戲劇構(gòu)作凱撒，“我們?yōu)閯偛拍且荒幌肓嗽S多可行的方法，我們都覺得特別有意思，因為這個梯子，一切都要重來嗎？”視頻通話的另一頭，正在德國的凱撒表現(xiàn)得輕松，他并不擔心演員的情緒波動，甚至認為這樣的破繭重生是很難得的。
“你就當作是新一輪創(chuàng)作的開始，畢竟我們每天都應該面對新的挑戰(zhàn)，勇敢一點兒，明天重新開始吧?！?/p>
梅婷
司湯達對人物的刻畫深刻而浪漫，孟京輝對原著的解構(gòu)與重建豐富而瘋狂。在凱撒的協(xié)助下，全新改編的《紅與黑》中不僅加入了尼采、席勒的作品文本，還有《羅密歐與朱麗葉》中二人最后相會的對話片段和《奧賽羅》中的反串片段。于是，當梅婷成為德·瑞那夫人，她必須要面臨表演上的選擇：將自己徹底帶入那個19世紀的法國社會，還是在當下導演的文本構(gòu)作中追求更豐富的感受并將它帶給觀眾？
“我沒有頭緒，我只能去試?！?/p>
“孟導的風格就是這樣，需要演員先讓他看到可能性，他會進一步激發(fā)你，然后做出選擇。排練的過程就是一次次勇敢的嘗試，你不要去想對或錯，想到什么就可以演出來。”
正如首演之后，許多觀眾就“你真的能接受孟京輝導演對《紅與黑》的弗洛伊德式解讀嗎？”展開熱烈的辯論，梅婷也曾嚴肅地問過自己：還在害怕出錯嗎？會擔心今天演得不夠出色嗎？
“再也不會了，我不停對自己說要勇敢。”她反復言說的，也是當下最值得被贊頌的品質(zhì)。
梅婷
戲劇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們從這里聊起，又延展出超越舞臺的話題。梅婷的表演從來不是煞有其事的女主角的樣子，她更像一個容器，承載了角色的身體與精神世界，也許這成為她進入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物的條件，而突破終究來自勇氣與熱憂。
走下舞臺，梅婷和幾位連續(xù)幾天來到劇場觀看《紅與黑》的觀眾聊起來，她想知道，今天看完是什么感覺？和昨天有什么不一樣？
“原來觀眾真的看出那些細微的不同，我太開心了，每一場演出都應該是獨一無二的?！?/strong>梅婷不再懊惱于一些微小的失誤和瑕疵，這無法影響她的表演，“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失敗，我只害怕找不到新的感覺?！?/strong>
有那么一些時刻，梅婷覺得戲劇好像是一幅畫，而她就是那個落筆的人：每一次演出都像一道道閃爍的細流，它自行流淌成字，成句，成為不朽的篇章，在燈光閃爍的舞臺中央煥發(fā)著斑斕的色彩：這幾乎是她表演生涯中最充沛的能量來源。
與真相對視的時刻
“我們是個小家庭。”
“我養(yǎng)了一只小狗，它的名字叫作......”
她心煩意亂，記不清太多，
兩張桌子搭起斜立的高臺，
她就在那個平面上來回走動，
她不停說著，
他們互訴衷腸，
……
“停一停吧！多么美麗啊！”
梅婷
甘麗卿小心翼翼地在那個由兩張桌子搭成的平面上移動，沒有人真正理解她在念叨些什么。
“你說一段自己的生活吧。”孟京輝的開口打斷了站在高處的梅婷，她太緊張了?！拔抑朗亲约旱呐_詞說得不夠好，也不一定，可能這就是孟導的風格，他總喜歡呈現(xiàn)一些不怎么完整的邏輯，一些奇怪的東西出現(xiàn)了,觀眾更好奇了, 這種感覺挺棒的?！?/p>
她突然說：“我們是個小家庭，我養(yǎng)了一只小狗，它的名字叫作......”
1999年發(fā)生的這一幕，梅婷實在記不清楚了，她的身體緊繃著，腦子里隨意閃過一些片段，突然說出了一連串不著邊際的臺詞，放在劇本中的任何一幕都顯得跳脫。在《盜版浮士德》中，梅婷飾演了浮士德的初戀情人甘麗卿，一個在最后一刻拯救了浮士德靈魂的職高女學生。
“導演夸我說得好，這一段就這樣定下來。我立刻從桌上下來,把剛才說的都記錄下來，那一個月我一直在說這一段臺詞?！泵锋靡呀?jīng)記不住小狗的名字了，也許是平日晚飯后散步時聽見路人叫出的名字，她下意識就說了出來，只是一剎那的事。
梅婷
生活帶給她的是從舞臺抽離之后的自我凝視，在每一個一往無前的時刻，她能夠回頭看。
我們在海南土福灣嘉佩樂度假酒店遇見梅婷，她溫潤、安靜，很容易從她身上感受到一種真實的生動，就像我們身邊的人。和舞臺上隨時需要燃燒自己的狀態(tài)不同，她始終在認真地感受生活，并為此快樂。
“生活當中所謂的真相是什么？”
“它總是伴隨著一種難以預測的真實，可能這也不是完全的真相?！?/strong>
她忽然說道，司湯達是在看過一個真實的案件報道后寫出了《紅與黑》，盡管于連和德·瑞那夫人的愛情故事并不存在于那個真實的案件之中。
“是啊，戲劇里總是有生活的影子?！?/strong>
梅婷
從某種意義上說，梅婷既是藝術(shù)家也是觀眾，她的心時常像一個被裝滿的包裹，翻開包裹的一側(cè)是《浮士德》，另一側(cè)是《紅與黑》，往里掏一掏還有一本《第七天》，她不知道哪一本將會是她接下來要再次翻開的讀物，但期望著它們將會一路伴隨自己并告訴她迄今尚未知曉的有關自己的一些事。
在這段漫長的表演生涯中，梅婷不斷尋找一名舞臺劇演員在一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中的角色，除了不足為外人道的快意與憂愁，留在她心中的是作品本身，還有舞臺下與她對視的觀眾——那些仍然相信戲劇的人們。
監(jiān)制：秋楠 / 創(chuàng)意總監(jiān)：Jumbo Tsui / 時裝總監(jiān)：Evan Feng / 編輯：方一也 / 攝影：JIALING HU 胡加靈 / 采訪&撰稿：劉燁 / 造型：8LACKB大黑 / 妝發(fā)：梅少波 / 服裝助理：KI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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