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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創(chuàng)作者的海上春天

上海的春天過去了。我們邀請了三位創(chuàng)作者與我們聊一聊,春天里他們的所思、所想,和那些發(fā)生在這段時間里的創(chuàng)作。

三個創(chuàng)作者的海上春天

史陽琨

史陽琨 —— 照片不說話

史陽琨是河南人,在中原地帶長大,他的照片就像農民“面朝土地,背朝天”種出來的地。從播種到收獲,種子下地的嫩芽變成袋子里成樁的麥子。方框之內,是他的照片,像是結出來的麥子,每一顆麥子都有來路,每一顆麥子都是結果。

史陽琨生活在上海。以前,他在媒體工作,拍攝紀實新聞照片。2020 年4 月的武漢解封。他拍下了那張著名的《跳東湖》照片。在那之后不久,史陽琨從媒體辭職,成為獨立的攝影藝術創(chuàng)作者。他拍東西的速度比以前更慢了。

最近在家里的那么多天,他也沒拍什么東西,就是為了之后的拍攝項目窩在桌子前面看相關的書。脖子疼,背疼,干脆躺瑜伽墊上看。余下的時間他去做了志愿者,沒拍什么東西,也拍不了什么。感受、知覺、情緒,現(xiàn)在變成失眠的蟲,變成夢里長長的走廊和自在的籃球場。

在麥子之前,在方框之外,過程緩慢,勞動量巨大。變成麥子的時候,方框里面是結果。不管是最終的結果,還是一時的結果。因為是結果,它們都不再說更多的話。

Q&A:

Q :你最近在看什么書?

A :我的閱讀大概分兩個部分,一個是我之前有買的書沒看完的,或者是跟我在做的項目調研相關的資料。另一個就是跟歷史相關的一些東西。

Q :具體的都有什么書呢?

A: 有一本叫《追尋失落的圓明園》(汪榮祖 著,鐘志恒 譯, 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2010),還有一個史景遷的《太平天國》,還有葛兆光的《想象異域 : 讀李朝朝鮮漢文燕行文獻札記》。還有一些視覺方面的書,以及當作放松去看的《水滸傳》,現(xiàn)在跟小時候看完全是不一樣的感覺。

然后我還讀了一本,也是前媒體人叫楊瀟,他寫的《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lián)大》,那里面很多狀況跟當下還有一點這種呼應,我在里面讀到胡適給鄭天廷的信。信里面他說,“人生最不易得到的是閑暇,更不易得到的是患難。今諸兄兼有此兩難,此真千載一時,不可不充分利用,用作學術上的埋頭閉戶著作?!?/p>

Q :你在上海還行嗎?最近。

A :我還好。我去年在北京待了一段時間,所以我大概是年前臨時搬到這個地方住的這個地方算是一個過渡,只簽了幾個月的租房合同,原計劃到6 月份我就搬走了。

這個地方離我工作室特別近,大概步行幾分鐘就能到,但是它是一個特別小的房子,然后廚房我也一直沒有用過。我沒有任何餐具,也沒有任何做飯的東西。但3 月29 號還是3 月30 號,有一個朋友他要離開上海了,他要回美國去了。他就留給我很多鍋碗瓢盆之類的東西,包括油鹽醬醋。后來我后知后覺,特別感謝他。

Q :你在武漢拍了《跳東湖》,在上海呢,現(xiàn)在要你憑空想,你會拍什么?

A: 不知道。我當時是一個攝影記者的身份,那天我不得不去完成這個工作。解封當天,那張照片成為一個代表著生命力的符號,被裹挾,被傳播。但那個東西跟我當時作為一個個人的感受是有距離的。在我眼里,我拍下它的感受更接近于《晚春》,那個燈箱的作品。

在上海,我當然有想過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應該做什么樣的回應,應該留下什么樣的記錄。后來我覺得我做不到。一個是空間上的限制。另外,我還無法準確地去表達。

Q :從記者的身份走進另外一個身份,去做一個藝術家。這種轉換對于你來說是很容易的嗎,你信心是很足的嗎?

A :不容易,但是有信心。我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完全陰差陽錯,我怎么也不會想我要去做一個藝術家。讀書的時候也沒想過,我覺得這聽起來是很中產、很精英的一件事情,跟我沒啥關系。

真的走到這一步,我覺得是做記者那些年給了我很多鍛煉。在某種程度上,記者是對問題負責任的。記者的問題意識特別敏感,相對其他行業(yè)來講是很超前的。當代藝術語境里面來講,問題意識也是放在最前面,這個是這兩個職業(yè)中相通的一點。

Q :你講到《懷舊之邦》,你說你在全世界看到懷舊的、更保守的、往回走的趨勢。正好有媒體發(fā)過一篇文章,題目就叫《全球化結束了,全球文化戰(zhàn)爭開始了》。很多人會感到被拋棄,會不開心。你在拍《懷舊之邦》的時候,它在情緒上對應的是什么呢?

A :我當然對這樣的轉向感到失望。我們這一代,90 后出生,小時候還是一直會相信那種地球村,全球化,明天會更好,是那種信奉很真誠地跟世界做交流的狀態(tài)。我自己在這種感受上的轉折點大概是在2015 年,那時候我23 歲。我到英國的第二年,英國脫歐,我身邊一片哀嚎,我老師在課堂上都在哭。我覺得一切跟我們想象的不一樣,有很大的失落。

2016 年年初我還去了美國一個月,當時正在進行總統(tǒng)競選,也是同樣的狀況。我感受到的就是校園里面精英階層的這種判斷,跟社會底層的更廣泛的判斷是脫節(jié)的,有一個巨大的裂溝在那里。那兩年在英國,也是恐怖襲擊以及難民潮最嚴重的時候。那時候在歐洲走,你會特別害怕。指不定哪里可能就會發(fā)生恐怖襲擊,坐地鐵會想自己會不會遭遇爆炸襲擊。

我還記得有一次在機場,我就突然聽到那種滴滴滴的鬧鈴的聲音,然后整個機場一下就特別安靜,所有人都抬起頭來目瞪口呆,都很緊張。后來,戰(zhàn)爭、疫情,所有的事情都在加劇,但是我們能做什么?不知道。

回到我的作品來講,我覺得作品可能是另外一個層面的東西。就是說對一個藝術作品來講,它可能沒有太強烈的立場在里面,因為如果你有了立場,它就是一個宣言。它就是一個宣傳,或者它就是一個廣告,對嗎?

但藝術本身來講,它可能是不做判斷的。它甚至是某種在語言語言范疇之外的東西,它更像是一種感知的東西。

Q: 一張照片,創(chuàng)作者把它拍下來,在創(chuàng)作者之外,其實它自己也會講一些事情。文字也一樣,因為每一個字本身就帶一些意象了。

A :對,是這樣的。某種程度上它是相通的,這個可以追溯到羅蘭·巴特之前說的作者已死。你不管是視覺藝術也好,還是文字創(chuàng)作也好,你這個作品做出來之后它就不屬于你了。其實它有更廣闊的語境,它有更開闊的一個空間,這個才是它存在的最重要的那個意義。

尤其對于視覺工作者來講,其實很多人不太愿意去講述這個作品的,因為你的語言就把它給框定了,你講述的太多了之后,它就是你框定的語言范疇內的東西。但往往對于視覺藝術來講,它是逃離語言的,它是希望能夠逃逸這個東西的。不去講述的話,它就能逃得更遠一點。

Q :你的照片是在重新去組建一個世界,還是在去整理一個已經存在過的世界?

A :某種程度上它是同一件事情。因為我沒有完全去組建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它原本就是存在的。這些照片它原本就是在那里的,但是我如果不拍,你就看不到他。如果不拍,你就看不到這個景象,你就看不到這個存在。但是我拍了之后,在某種意義上它是真實的確切的存在的一個東西。

雖然我的這種拍攝方式沒有photoshop,沒有置景。我只是作為一個觀察者,用相機去記錄的時候。但那個真實它又是我建構的,是我去創(chuàng)造的瞬間,我去抓取的瞬間。所以你又可以說它是我去逐漸地構建的真實的世界,它是兩個交織的東西。

Q :你的照片情感很重,但實際上,你又是限制了自己的感情的部分的。

A :對。它是克制的,有框架的。所以它需要準確。它當然是有感情的,但感情的度需要把握得非常準確才行。不然就會過猶不及。

三個創(chuàng)作者的海上春天

郭濮源

郭濮源 —— 再跳會兒舞

上海徐匯區(qū)的老洋房,不同于高樓公寓所形成的社區(qū),人很少,一個弄堂里四棟樓,一棟樓里三四戶人家。郭濮源就住在老洋房的三樓。有一個陽臺。陽臺下面的院子種了很多不同種類的樹,上海的老洋房很多都是這樣,一般情況下,這片區(qū)域的每一棵樹都會登記,被好好地保護。

郭濮源自己在陽臺上也種了不少植物。春天一點點地過去了,植物也在變化當中。他喜歡植物,疫情讓他有更多的時間每天去觀察,看它們一天當中有了什么樣的細微的變化。剛開始隔離的時候,陽臺外面的樹相對來說還是比較禿的狀態(tài),后來開始一點點發(fā)芽,直到一個月后陽臺外面滿是綠色與鳥鳴。

很長一段時間里,郭濮源為行業(yè)內熟知的標簽是時尚攝影師。他拍攝時不喜歡依靠大量的置景和道具來呈現(xiàn)效果,而是更傾向于僅憑光影的變化完成作品。就像走在樹林里,樹葉擋住了光,或是接住了光,影子落下來,剩下的光也落下來,就成了照片的底色。有時候拍攝的時候,他會給拍攝對象一件東西,不是為了形式感,而是想讓拍攝對象去和這件東西進行短暫的互動,從而激發(fā)出一種真實的,或者是超脫的狀態(tài)。

除了好看的植物,上海也有好玩的俱樂部。郭濮源喜歡去電子樂俱樂部跳舞,它們常常在地下,煙霧彌漫,誰也看不清誰,每個人都在專注地舞蹈。植物和跳舞有相同之處,它們同屬于自然的一部分。郭濮源相信,舞蹈是人類的本能,就像非洲一的些原始部落人們本能地去跳舞,是他們天生具有的表達方式,舞蹈可以幫助我們回歸自然。

2016-2018 那段時間,上海有意思的電子樂club 相繼關門了,一時間心血來潮,于是他自己也開了一家club,現(xiàn)在,和他的工作一樣,俱樂部節(jié)奏音樂停了下來,不知道什么重啟。

這段時間,郭濮源想念跳舞的日子,想念可以出去工作的日子,他特別希望可以早點回到這些日常里。

Q&A:

Q: 這段時間,你腦子里想的最多的是什么?

A: 各種想法特別多,我覺得從來沒有這么長時間在家待著,不去出門工作。這種長時間的不工作會讓我有一種焦慮。更準確地說,是關于很多事情的信心動搖了,比如對于這個城市的信心。另外似乎從來沒有過那么多時間思考政治、社會與人性,我想這次漫長的隔離中,很多在上海的朋友都是如此吧。

如果人不工作,每天只是活著的話,也挺累的。我現(xiàn)在特別能感受我父親生活的狀態(tài)。我是山西太原人,在我開始工作以后,就離開了太原。先是去了北京,然后又搬到上海。我的父親退休以后一直生活在那邊,我有十幾年的時間都沒有跟他生活在一起。一年當中,我們見面的時間也就是幾天時間。我們都沒有很理解彼此的生活。這次疫情某種程度上,讓我能感受到他的那種退休之后的生活,每天重復著一樣的節(jié)奏,買菜、做飯、打理家務,忙完一天就過去了。

Q :2015 年你搬到上海的時候,住的就是現(xiàn)在的房子嗎?

A: 不是,這是我來上海以后住的第三個地方,大概2019 年搬到了這里。

Q :往年在這個房子里感受到的四五月,和今年有什么不一樣?

A :往年這時,我都在忙著工作,沒有時間去感受周圍的環(huán)境。今年從4 月份到現(xiàn)在,我終于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春天的變化……

我住這個老房子在三樓,有一個陽臺,外面種了很多的樹。這也是上海的一個特點—老洋房四周都是種很多樹的,每一棵都會登記、被很好地保護,這點我是比較喜歡的。

以前我在北京的時候,除非你去大公園里,你才可以看到很多不同種類的植物。在上海不用去公園,只是在家里的陽臺上一眼看出去,從近及遠,種類就至少超過十種:桂花樹、常春藤、水杉、棕櫚樹、楓楊樹、梧桐樹、廣玉蘭,還有雪榕樹……

也不是說只有我家能看到這種景象,很多上海房子的窗外都會有差不多的景象。我不知道你跟我通話的時候,有沒有聽到鳥叫的聲音?它們每天在這些樹里飛來飛去的,這也是我很喜歡這個城市的一點。

Q :這段時間,你有做什么創(chuàng)作?

A :就是寫一些文字的東西,然后也拍一些視頻、照片。因為之前我有一個朋友在做視頻工作室,他們讓我拍一些疫情當中的鏡頭。我拍的其實很多都是重復性的畫面,每個大概十幾秒到二十幾秒,都是固定鏡頭。打個比方,我就拍下雨,我機位就放在那里,雨水不斷,落在地上;拍風中的樹;拍我做飯的時候鍋里翻滾的湯,就是這樣一些重復的鏡頭。

Q :你可以和我們聊一下您主理的那家俱樂部嗎?

A :2018 年開了44KW 是偏地下電子樂類型的club,去年與幾個朋友一起做了一家藝術展覽結合Live house 的俱樂部SYSTEM。現(xiàn)在都沒有辦法營業(yè),我自己攝影方面的工作也都停下來了?,F(xiàn)在即使上海解封了,我們能不能繼續(xù)營業(yè)還是打個問號。所以現(xiàn)在有點迷茫了,不知道后面該怎么辦,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Q :你剛剛說看了很多電影和劇,有哪些是特別有感觸的?

A :我每看一個東西都會有一些觸動。

隔離剛開始的時候看了《波西米亞狂想曲》,這是之前一直想看但沒來得及看的。這個電影讓我非常懷念的是以前去看音樂節(jié)、可以出國旅行的那些日子。大概從2012 年開始,中國的時尚雜志行業(yè)都在一個上升的勢頭上。那個時候我們有很多出國拍攝的機會,去過很多地方。歐洲的很多國家,還有非洲、北美洲的各個地方,世界各地到處飛、到處拍,那個時候很開心?,F(xiàn)在一去不復返了。

Q :還有別的電影或劇嗎?

A :這幾天看的太多了,基本上每天都會看。這兩天我在看《彈子球游戲》,原著叫做《柏青哥》。(美籍韓裔作家李敏金著,2017 年出版。)還有一部叫《巴比倫柏林》,是德國的一部劇,講的是二戰(zhàn)之前的德國,在柏林所發(fā)生的很多事情。

Q :你這段時間有過自己在家跳舞的時候嗎?

A :有,但不多。

Q :那種一個人跳舞的狀態(tài)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很享受,還是說有一點別的情緒?

A :也是挺享受的,也許不如在俱樂部的氛圍好,但一個人跳舞的時候更肆無忌憚,更自由。偶爾需要把自己放飛一會兒。

三個創(chuàng)作者的海上春天

張涉嫌

張涉嫌 —— 有了慢的畫

張涉嫌是個蠻自由的人。他出生在東北,很小就不怎么上學。他畫畫,但不科班。他是那種把畫畫當生活的人。

在疫情出現(xiàn)之前,張涉嫌每年大概有三分之一時間在路上,他旅行的經歷很有意思,總是很“叢林”。

2019 年,他開車從上海出發(fā),從黑龍江滿洲里口岸進入俄羅斯,橫跨了俄羅斯到歐洲,再自己開回來。

他寫的游記像他本人,穿越歐洲的路可能是很多人都走過的路,但他駕車從中國開過去這一趟,顯然更精彩很多。在捷克的夜路上遇到的野狐貍;漫漫路途里遇到的怪人;尤其是在巴塞羅那遭遇交通事故,大家停下車來等待的時候,他和朋友發(fā)現(xiàn)有人偷錢包,他沒想太多,就一路跑著追出去,最后追到一個橋洞里,把小偷揍了一頓,幫人把錢包給搶回來,后來他才知道,這次見義勇為很可能會得罪當?shù)氐陌柊湍醽啂团?,他的中國牌照的越野車很顯眼,由于擔心被報復或者引來更多的麻煩,在大家建議下,當天便匆匆離開了巴塞羅那。

他的生活不受時間地點的限制,完全由他自己就可以攪動出一個巨大的漩渦,激情不缺,樂趣不減。他是這樣的人。困難越大,越有勁頭。

最近的張涉嫌在上海。2022年的春天,疫情開始在上海蔓延。他被困在了畫畫的工作室里。

他的工作室在上海閔行區(qū),這幢建筑由倉庫改建,租金相當于市中心同種房屋的十分之一。因為足夠便宜,所以很多附近工作的工人宿舍都設立在這個園區(qū)里。這其中,包括華亭賓館的員工宿舍。張涉嫌聽園區(qū)物業(yè)的領導說過,這個園區(qū)里住著700 多個人。從3 月到5 月7 日采訪那一天,他在工作室已經待了63 天。

Q&A:

Q: 你瘦了十幾斤?

A :20 多斤。最近稍微回來點。前兩天特別瘦。我們是最早一批被隔離的,最開始的隔離跟之后的不一樣。那時候可以叫外賣,我也沒當回事。后來突然有一天,大家就都隔離了。

我從小賣部里面買了一個面包,挺大一個面包,大概小臂那么長一條,我每天吃一小塊。然后我有一箱牛奶,可以喝點奶,一天吃一頓。這種情況導致每天兩眼發(fā)懵,然后胃也變小了,以前我吃飯可以一直吃,現(xiàn)在我吃一點東西就飽了,吃不下什么東西。

Q : 現(xiàn)在能買到東西了?

A: 因為我們這個不是居民區(qū),它是工業(yè)區(qū),所以物資獲取有點困難。但是承蒙各路朋友們的照料,然后各種省吃儉用,我有段時間一天吃一條肉,手指頭這么大一條。

Q :這跟我想象的不一樣。我看你畫的畫,以為你半享受地很輕松地度過了這段隔離的時間。

A: 是這樣,物質上雖然艱苦,但說實話我覺得我經常還是挺享受的,真的。有一個原因是,我沒有隔離在家里,如果是在家里面以我這種完全忍受不了無聊的人,我可能真的要崩潰。

這60 天下來,我覺得我現(xiàn)在這樣完全一個人待著,還挺好。每天中午起床,吃點東西,曬曬太陽,然后畫畫,看看書、抽煙。門口打打籃球、健健身,園區(qū)里撿撿破爛拿回來畫畫,就挺好。就算疫情結束了,我也可能真的就被這個事情改變了。這些年里面,幾乎沒有一周我是少于三天在外面喝酒的,各種酒局、飯局,但現(xiàn)在我完全不想了,沒有興趣了。

隔離完之后,我準備把住的地方也退了,我覺得我不需要,(我的生活)完全可以就在這里面。我這工作也不需要跟別人合作。甚至錢都不用掙了,因為按我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的話,(很少花錢)錢是夠用的。

Q :這其實跟你的人有關系。你是一個內核很強大的人,然后剛好在你工作室這塊區(qū)域里,你最重要的那些東西都能得到滿足。

A :對,反正我前兩天跟朋友打電話也說。我說如果時間倒回到63天之前,就算我在外地,我都要趕到上海感受這60 天的隔離。我太需要隔離了,我覺得特別好,而且畫畫上我覺得也有很多變化,總之真的就是一好事。我也不能這么說。疫情當然是壞事,但對我個人來說這是一個挺好的階段。

Q:你說畫畫上有改變,是什么改變?

A :我之前是特別的一氣呵成。就是不管畫什么,哪怕巨幅的畫,我這一兩天之內必須畫完,畫不完我也不再碰了。我沒有興趣去花很長時間慢慢弄一張畫,不是這樣不好,只是我比較怕累,這種事一想就很累,我現(xiàn)在說出來都覺得累。但是最近因為疫情,畫布很短缺。我必須在每一張上花得時間長一點,不然后面就沒了,細水才能長流。這樣一來就對畫面本身有影響。就跟你施工一樣,工期不一樣了。

你蓋一個樓,平常一個禮拜就蓋完了。這次你蓋三年,心態(tài)什么的都不一樣。我之前看了一本書,叫《藍圍巾男人》。這是弗洛伊德的一個模特寫的。這書很簡單,就寫了6 個月以來,他給弗洛伊德做模特的過程。那張畫我之前沒見過,后來我去查,我就想什么畫要畫6 個月。一看那張畫就跟我們A3 紙那么大一張,特別小。這種大師,要6 個月,我就想,弗洛伊德這種級別畫家,他肯定有他的理由。我把書看完,結合當下這個狀態(tài),我也慢點畫。

所以,好與壞是很主觀的事,這種狀態(tài)只是我自己覺得是挺好的,心態(tài)比較……沒那么急,會慢慢來了。

Q: 你最近畫了挺多的。

A: 因為每天沒事干我就畫畫,我畫布已經沒有了?,F(xiàn)在就在外面撿回來的各種東西上面畫,門板子、酒瓶子,我今天撿了個垃圾袋,準備畫一條褲衩。

Q: 你說你最瘦的時候是4 月十幾號,那段時間畫了什么?

A: 我自己也不知道畫的什么。記不清。反正每天我都畫兩筆,堅持讓自己畫兩筆。

Q: 你隔離這段時間,可以出倉庫,在那個園區(qū)內活動?

A: 對。幸虧我們這個園區(qū)有很多荒廢的樓。它本來是一個國企工廠。當年工廠倒閉之后,留下了很多荒廢的樓。這個房子特別老的廠房,所以我就可以進入撿東西。我最近撿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挺有意思的。

Q: 你都撿到了什么?

A: 我撿到了一個上世紀80 年代的舞廳的燈球。還有一些老的餐具,瓶瓶罐罐。還有一些東西很大撿不回來,比如這里面有一個廠房是當年職工的娛樂場所,里面有電影院。

這里有當年掛海報的畫框,特別好,木頭經過這么多年的風吹雨打也沒有壞。它大概是70 年代的東西,特別有味道。但這個工廠說不能給,不讓我拆。

這旁邊還有一個當年電影公司的道具倉庫,里面有一個書柜,是電影公司用來做道具的書,因為是做道具的,所以什么書都有,各種想不到的書,特別有意思。有一本書,我忘了是一九六幾年的還是一九八幾年的,叫《千萬個為什么》。小時候小孩看《十萬個為什么》,這本書是給成人編的,就變成了《千萬個為什么》。那個書巨厚,比字典還厚,里面什么都有包羅萬象,從洋蔥的種植到無定形硅為何能成為單晶硅棒。我看第一頁有個問題是說為什么男性在各個方面都要強。我一看這個標題,這不是找死嗎?而且肯定是不對的,但這也說明人類認知的變遷,畢竟是四五十年前的書。

Q :比如你講你在工廠里邊去撿這些東西, 跟你過去或者未來在某個旅程中去發(fā)現(xiàn)有意思的東西,其實是一回事,在你身上好像是這種感覺。

A :其實最近,我們這個園區(qū)這兒有很多工人嘛。我前面有點不好意思說,我們這個園區(qū)從最近兩個禮拜開始,經常有打架的。不光打架,包括路上碰到了戾氣都很重??赡茏罱镏?。

前幾天我戴個耳機出去撿東西。出去拾荒撿破爛。你知道蘋果耳機降噪功能特別好,你戴上就聽不到周邊的環(huán)境。然后那天突然有一臺本田,從我身邊可能就30 厘米的距離開過去了。速度得有100 多邁,趕上高速上的速度了。我覺得我只要動一下,就能把我給撞死。很危險。他開過去之后給我氣得。落葉、土,整我一身。

Q :土?

A :對。你想這兩個多月園區(qū)里沒有掃過地,這個車走到路的盡頭,掉了個頭又回來了,又是一腳油門。我趕緊撿了個大石頭砸在路中間,沒往車上砸,砸車要賠錢的,我就砸旁邊,就是讓他把那車停下。我說你有病?。恳粋€大哥,大胡子,憋這么長時間他脾氣也不好,他就要下車。

這種情況下我是不過腦的。他一準備下車,從表情到動作,那肯定就是要下車來揍我。我本能地反應,他車門一開,我一腳就把車門踹回去了。他也沒下來,之后可能也不敢下來了,就在車里面說你干嘛。反正就是對罵。我說你得給我個解釋,怎么就能這么開車?

他說,“我這個車放了有一個多月,電瓶虧電了,得跑一跑充電,不然解封那天車打不著了?!?/p>

我一聽,我的天,他說得真好,說得對,太有道理了,合情合理,確實是這么回事。我的車也放了一個多月了,我都沒注意這個事。他走了之后,我就回去拿鑰匙去開車,發(fā)現(xiàn)車已經快發(fā)不著了,打了幾次才發(fā)著。我就想得虧碰到這個事,再晚幾天車就真打不著火了。

因為園區(qū)也不大,我開出去跑的時候。把車窗搖下來涼快涼快,他也看到我了。其實有點尷尬。

監(jiān)制:佟宇 / 采訪 & 撰文:晏文靜 / 統(tǒng)籌 & 編輯:李祺、趙文斐 / 圖片:史陽琨、郭濮源、張涉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