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荔鈉
開始
很多次,楊荔鈉都在夢里重新見到老宋―老宋是她1999 年的紀錄片處女作《老頭》里的主人公,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
第一次夢到,他站在陽光里,很暖。再一次夢到,他面目模糊。再往后,環(huán)境越來越黑,有一次“是在一個很黑的地下室里面,旁邊還有他的那輛手推小竹車,他的臉完全看不清楚,夢里我很清楚他是擔心我害怕”……楊荔鈉記得作家馬爾克斯在小說《百年孤獨》里有一句話:“人在地獄里也會老。”“因此我知道,他雖然死了,但也是在變老?!睏罾筲c記得,夢里的老人幾乎每一次對她說的話都是一樣的,他說:“你快離開這兒吧,這兒不需要你來,快走吧?!彼穯枺骸澳悄愀嬖V我,我能為你做什么?”沒有得到過答復。
每年的重陽節(jié)、盂蘭盆節(jié),還有春節(jié),楊荔鈉都習慣了給這些老朋友包幾個餃子。
那是她20 多歲的時候選擇結識的一群人和由此開啟的一段生命―是創(chuàng)作的生命,也是作為一個單純的“人”的生命。悠哉哉閑逛到北京天壇公園,見到坐在墻根的一群老人,扎堆在聊天。這幅畫面隔著20余年的光景回望,楊荔鈉依舊覺得“美得像一幅畫”。
那時候她尚且不知道“衰老”為何物,不知道“離別”和“失去”已經(jīng)緊緊逼在這群人身后。她就是本能地想要記錄下這些鮮活可愛的生命,而這些人竟也慷慨地向她打開了身前的那扇門。這個近乎“懵懂”的姑娘于是用一臺手持的攝影機,獨立完成了整部紀錄片的拍攝。
楊荔鈉
那時候她不能用理性的語言編織出自己這么做的原因,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直到其中一位拍攝對象吳大爺?shù)囊痪錈o心的感慨:“你就拍吧,把我們這幫老頭兒都拍沒了,你就不拍了?!?/p>
事后楊荔鈉歸納那段生命時坦陳:“我就是按照他的這句話,結束了我的工作?!睏罾筲c記錄下了他們?nèi)粘5拈e談、聚首、幽默和可愛,也記錄下了他們患病、疼痛、倒下、告別。
與其說,是一次紀錄片的初創(chuàng)讓楊荔鈉改變了自己的職業(yè)軌跡,毋寧說她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對生命終極課題的自我開啟和教育。
《老頭》后來讓楊荔鈉一舉拿下了包括日本、法國、德國在內(nèi)的多個電影節(jié)獎項。她以攝影機為眼睛、以獨立為姿態(tài)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歷程也由此開啟。她拍自己的母親、拍孤兒院的一群孩子、拍寺廟里的女人、拍家鄉(xiāng)東北在基層負責婦女兒童工作的各式各樣的“主任”……這些作品有些成為了中國當代獨立紀錄片里的代表作,有些封塵在舊光碟里,還有一些至今仍在拍攝和進行中。
紀錄孤兒院孩子成長的《野草》到現(xiàn)在還在拍;她還想把停滯了幾年的《婦女主任》的拍攝重新拎起來―那里面有計劃生育主任、有婚姻登記站的主任、有婦女兒童的主任,還有家政中心的主任……如今20 年過去了,人事變動了,她們的生活改變了,就連政策都完全顛倒過來,但楊荔鈉知道,別人在其中經(jīng)歷的疼痛、糾結、忍耐,卻始終存在著。
楊荔鈉
變動
多年來拍攝主題和對象的變化,來自于楊荔鈉在生活里身份的延展。從一個女孩,變成一個妻子,再變成一個母親,是經(jīng)由這些成長,她才能對那一個身份群體面對的共同經(jīng)驗身有同感。
年輕時她不解愁苦,本來是爛漫的年月卻把焦點駐足于老年人身上,是因為那時候她的目光純凈,也將老年人看作是如孩童般單純、幽默、良善。結果是在一次次的送別里,她初嘗了人世的苦哀和終將去往的同歸。
如今她也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見過了太多無奈滄海之后,未曾想到自己最新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拍攝對象竟又變幻回了一群“少女”。她拍攝了自己的女兒和一群同齡的女孩與馬的故事。
“為什么我到現(xiàn)在人生走完了大半場,又開始回到一個拍攝《少女與馬》的狀態(tài)?”她坐在北京初夏暖烘烘的風里自問,未答先笑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每個生命階段都很美。我年輕的時候覺得老年人身上有美德、有善良、有嬰兒般的純真,現(xiàn)在也許因為我也慢慢老了,反而更喜歡鮮活的生命?!?/p>
也因為拍攝《少女與馬》,她可以更加專注地觀察和意識到新世紀里成長起來的這一代身上蘊含著的開放、進步與希望。
只是有一些好像“命定”的東西,卻并未因為題材的變化而逃離開楊荔鈉的鏡頭―從《老頭》,到后來同樣是老年題材的紀錄片《老安》,始終“有一塊灰色的布披在我身上,就是對死亡的恐懼與不得不一次次直面的殘酷。”到了《少女與馬》,她滿心以為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結果開機前,有一匹老馬死在我們面前”。
既然命運如此安排,楊荔鈉便選擇睜著眼睛面對。
“逃避不了,這東西無處不在,真的無處不在?!彼髞磲屓涣耍熬退阄也慌募o錄片,身邊―無論遠近,還有會有人隨時消失。”她想起祖母離開的時候,“童年的燈光熄滅了”;又想起很久沒有回去的家鄉(xiāng)長春,“那個城市已經(jīng)陌生得對我來說像是一座空城”。失去,才是每天都在發(fā)生的常事。
因為對這件事的困惑永恒存在,于是也便有了繼續(xù)追尋下去的意義。
楊荔鈉
今年,女兒即將考大學,楊荔鈉長出了一口氣,作為一個母親的養(yǎng)育之責似乎終于可以稍稍放下一些了。她跟女兒向來平等相待,甚至會將內(nèi)心的索求也對其和盤托出:“我就說,你考了大學趕快去尋找你的自由,未來我的時間是我自己的,我也要把過去的很多時光抓回來?!?/p>
此前20 多年來,楊荔鈉一直在家庭和創(chuàng)作之間往來穿梭。
除卻拍攝紀錄片,她還完成了三部自己的劇情長片的創(chuàng)作,它們便是―《春夢》《春潮》《春歌》。故事的主題和對象皆為女性,將一個女人會在人生不同階段遭遇的苦樂盡數(shù)投入其中。其中《春歌》后來改名為《媽媽!》,計劃在今年上映,她講述了一位年近九旬的母親與自己60 多歲的罹患阿爾茲海默癥的女兒的故事。
劇情片和紀錄片是兩種創(chuàng)作周期和工作方式截然不同的事物,卻讓楊荔鈉在不斷往復游走的過程里自尋到了一份平衡。
近幾年來,她保持著“每拍完一部劇情片就馬上回到一個紀錄片的拍攝中”的節(jié)奏。她將拍攝紀錄片當作是“養(yǎng)護精氣神兒”的過程。劇情片創(chuàng)作動輒團隊浩蕩,作為編劇、導演在當中需要消耗的經(jīng)歷是巨大的。于是拍攝紀錄片的過程就變成了一個人的沉靜與獨存,需要面對的事物可以相對不那么繁亂和嘈雜,她可以在對外部世界的關注中得到凝神與觸發(fā)。專注看著一個他者的時候,楊荔鈉會忘記時間。
就在我們相見的前幾天,楊荔鈉剛剛確定了一個新的拍攝對象和故事―她跟楊荔鈉年紀相仿,楊荔鈉喊她“女孩”。
“她在廣州,身處困境?!彼齻兺穗娫?,楊荔鈉沒看到她的臉,“但是我知道,我一定會跟她有一段歷程,要開始了?!?/p>
“當這些信息采集到我的生活里的時候,我真的看不見別的。”楊荔鈉說著說著,紅了眼睛。
楊荔鈉
Q&A:
什么樣的時候你會重新回看自己的紀錄片?
楊荔鈉:很多時候我在回看一個紀錄片作品的時候,不僅會看成片,常常還會看那些沒有用到的那些素材。一個作品的成片往往兩個小時,但素材有時候是上千倍的長度,那些素材里都是你走過的路,每一步腳印都在里面。這個是我認為紀錄片很迷人的地方。
其實你的劇情片也不全都是“虛構”的對嗎?
楊荔鈉:可以這么說,有虛構,但肯定還是從生活里提煉了很多。我相信真實的生命的力量、生活的力量。大家如果問:你最感謝的是誰?那我想說:感謝生活。生活讓我知道所有的人生冷暖。
你覺得你來到此地的目的是什么?
楊荔鈉:這個問題我到現(xiàn)在也解答不了,我為什么來?其實我都沒有想明白。所以我會在片子里放置這個問題。電影其實解決不了那么多問題,但它會讓我們看到一個你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你在創(chuàng)作上的精神引領是什么?
楊荔鈉:那就是我的拍攝對象。比如說我剛才提到的那個電話里的女孩子,我完全不認識她,只是打了個電話,她就引領著我想要去到她的世界了,然后我把他們的世界呈現(xiàn)給更多的觀眾,我們因此一次次了解不同的人生,提出問題。
在你的觀察里,女性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的現(xiàn)狀是如何的?
楊荔鈉:我最初做紀錄片的時候,都是獨立完成。我記得去日本NHK 拜訪放映,出字幕名單的時候他們問我: “導演是你,制片是你,聲音、剪輯都是你,是不是寫錯了?”我說,沒有,我們大部分就是這樣工作的。但是現(xiàn)在我看到很多紀錄片創(chuàng)投會上,越來越多的年輕女孩子加入到這個隊伍當中,而且她們都分工很明確,各盡其責,這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好事情?。?/p>
攝影:韓心璐 / 策劃:張婧璇 / 統(tǒng)籌:Timmy / 采訪 & 撰文:呂彥妮 / 妝發(fā):竇凱 / 助理:鄭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