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玲珍
叩問
一場將近100 分鐘的放映結束,禮堂里的燈重新亮起,臺下有人舉手迫不及待告訴影片的主創(chuàng)們:“謝謝你們這部紀錄片,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家里的老人們,他們坐在那里不說話,但他們其實跟我們一樣充滿了回憶、愿望……”他說,回家之后,他會好好去關注自己祖輩們的內心世界……
這是很多年前,陳玲珍帶著紀錄片《不老騎士》到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人民大學等學校做巡回校園放映的時候發(fā)生的事。她記得很深刻,那些孩子會用很長一串話來描繪自己平日里如何忽視了家中老人們的所想和價值,幸好現在他們意識到了,要做什么都還來得及。
作為CNEX 聯合創(chuàng)始人、資深制片人,深耕華語紀錄片創(chuàng)作十余年,80 余部制作的紀錄片作品等身,陳玲珍回溯過往時,依舊會把這一幕視作珍貴的“回響”記在心頭。
“那個學生講完,其他同學都給他鼓掌拍手,原來是大家都有類似的體會。對我來講,這些moment(時刻)都是做紀錄片帶來的(成就感)。”一次放映結束,哪怕一班學生里只有一個、幾個、十幾個學生可以被觸動到,繼而影響他們去做出什么行動,就已經足夠了。
“人生都是一點一點地積累的,你的世界觀跟價值觀,其實就是你看的書、你遇見的人、打動過你的藝術作品―不管是電影還是繪畫?!蹦芡ㄟ^一部紀錄片在年輕人心里植下一顆顆形成他們人格與觀念的“種子”,便是其意義所在了。
《不老騎士》是臺灣紀錄片導演華天灝在二十四五歲的年紀時的創(chuàng)作,跟拍記錄了10 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用10 余天時間用摩托車騎行環(huán)臺灣島的故事,這群加在一起超過2000 歲的老人,身負著時代和時間給予他們的傷痛、顛沛、榮辱與聚散,在這一趟“圓夢”的旅途中,讓人閱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強勇。作品拍攝創(chuàng)作于2008 年,是陳玲珍和她的伙伴們開始從商界轉投紀錄片行業(yè)的頭兩年。
如今,陳玲珍和她所帶領的CNEX 團隊,已經在紀錄片制作、創(chuàng)作、教育、傳播領域連續(xù)耕耘了十六年,鋪設和搭建了一個較為完備流暢的通路,同時也與數百名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一道,記錄下了過去近二十年來的當代世相圖譜。
陳玲珍
“給下一代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是陳玲珍和同仁們在描述CNEX 的存在意義和使命時所選擇的,與其說這是一句口號,不如說是一則他們十多年來不斷的自我叩問。
在陳玲珍參與制作的80 多部紀錄片里,我們可以看到她與伙伴們關注的社會場域之寬廣:《不老騎士》的主角是整整一代經歷了遷徙、變化與失落的臺灣老人;《音樂人生》聚焦香港中上流社會對下一代教育問題的思忖和反??;《媽媽的村莊》記錄了村鎮(zhèn)婦女計劃生育現狀種種;《棒!少年》講述的是孤兒與城市邊緣人群的奮勇生存故事;《黃河尕謠》關注正在日漸流失但彌足珍貴的民間音樂與文化根脈;《“煉”愛》的主角是當下城中的單身男女們……
待這一張張現實的圖景徐徐鋪展開來,觀者才會恍然意識到當中的齟齬與矛盾、傷痕與無奈……似與主事人所言的“給下一代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的初衷間存在著什么吊詭的關聯。陳玲珍自解:“之所以會這樣設定我們的存在位置,就是因為我們覺得太平盛世還沒有來,有一天應該要來。”
對世態(tài)與自我的觀察、反思,多年來一直繚繞在陳玲珍和她的同伴們心間——
“大家都在很努力地賺錢,為了實現內心的很多希望和夢想。那這個過程當中,可能我們有時候犧牲了環(huán)境、犧牲了自己的情感,甚至把自己的情懷都犧牲了,那這是值得的嗎?”
“我們如何在不斷變化當中,還能夠安住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本真跟本質?”
“我們怎么樣去跟其他的同儕相處?我們怎么樣跟這個地球相處?”
以上種種問題的答案,陳玲珍便是借由不斷尋找著新的社會議題、拍攝對象、和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們共同合作,來追尋的。
陳玲珍
應變
十余年間,接觸、交流、合作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數以百計,項目更是難以計數,每一次,一個有可能合作的項目遞到手邊,陳玲珍都會提出要與創(chuàng)作者見個面。
通常,談話一開頭的那個問題總是:“您為什么要拍這個片子?”聽完對方闡述,她的關心點則會落在對方的成長背景、價值觀等方面。當然也會有順序顛倒的時候,先認識的是創(chuàng)作者本人― “感覺這是一個會說故事、口袋里有故事的人”,然后才會詢問:“有沒有需要我們來協(xié)助做些什么?”
“給錢是重要的,也不是最重要的。”相比于捋順一條可以輔佐創(chuàng)作者工作,同時對投入其中的資本負責的制作與傳播通路,陳玲珍更在意的是:“這個紀錄片拍攝的議題、可以傳播的廣度、它關注的人群和現實是否可以在拍攝完成后,得到有效的改進?!眲?chuàng)作與現實之間互為映照、影響的循環(huán),是她作為一個獨立的紀錄片監(jiān)制、制作人最為關注的。
陳玲珍關愛具體的人。
記憶里,尚在念小學,不足10 歲的時候,父親就總會給陳玲珍買許多成套的偉人傳記讀,幼時的她性格內向,閱讀就成了好伙伴。南丁格爾、居里夫人、花木蘭……在這些故人、奇人的生命細節(jié)里,陳玲珍被激勵和啟發(fā)?!霸瓉碜罱K我們都會去往同一個地方,但當你對你的這一生有期待的時候,就可能做出不同的事情,你可能會與眾不同吧……但與眾不同,是需要付出努力的。”
陳玲珍
現在回想起來,大約自己會在人生“見過山見過水也見過了人”之后選擇紀錄片制片人作為職業(yè)之一,也與她對“真實的人與命運”的探求和關懷息息相關。
“一個人的成長背景,他所經歷過的事情,對他有打擊或者對他有幫助的,與他的追求……這些人怎么看世界,他在做的事情跟他所相信的事情之間的關系是什么?這些都是我感興趣的?!标惲嵴湔f。
近兩年多來,因為疫情,陳玲珍和團隊主導策劃了許多年的CNEX 華人紀錄片提案大會(CCDF :CNEX Chinese Doc Forum)不得不以線上與線下相結合的方式進行。
“因為變化產生了一些限制,我們不能按照原定的方案做事情,但我們立刻就需要做出改變,去適應這個改變.這個‘改變’的行進中,我們遵循的指導原則就是:原來做這件事情的初始目的,我們不能夠去違背?!?/p>
線上交流帶來的便利是省卻了差旅成本,并且可以在協(xié)調和克服好時差問題的前提下邀請更多的國際同仁一道切磋對話,但遺憾同時相伴:“很多前輩合作者都會說,很想念我們往年會議之后好吃的晚餐,想念餐后大家街頭散步、聊天、聽聽音樂、喝一杯的時光,那種人文的、大家面對面的狀態(tài),是線上沒辦法取代的……人終于還是感情的動物,需要那種相濡以沫的交流?!?/p>
陳玲珍對“變化”的存在泰然處之:“世界上唯一不變的事情就是變化……這恰恰是人生當中我們應該去擁抱的。”
多年來面對種種或緊急或重大的事態(tài)和抉擇,她已經擁有了自己的觀世之道:“做越多的事情越會意識到,我不光要把事情做成,而是要觀察在這當中對人的影響,這也不可以忽略?!报D某種記錄的本質,大抵也在這樣的道理之間吧。
陳玲珍
Q&A:
在制作完成一部紀錄片的過程里,什么是最讓您有成就感的?
陳玲珍:對我來講最重要的事情是這部片子探究的議題得到了社會的重視和大家的關注.不一定是所有人都認可某一種觀點,甚至討論都很可能是有正方也有反方的,但重要的是這個討論是否有益于整體的發(fā)展,甚至可以最終改變一些問題。這是其一。其二是,如果創(chuàng)作者在這個歷程當中,他個人和創(chuàng)作團隊也可以有進步和發(fā)展,我也認為是重要的。當一個片子做完之后,假如說導演對于這個他本來關注的問題有一個更全面的認識,而不光是他出發(fā)時候的認知,可以盡可能地從片面變成全面,從淺層變成深層,從偏激變成理解。
在您合作過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里,觀察到男性跟女性有很大的差別嗎?女性有額外多的要去對抗的東西嗎?
陳玲珍:性別的問題,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公眾討論的語境里,這讓我也會常常反思,到底我們?yōu)槭裁窗炎约号勺屓思覜]有辦法平等地來跟我們對話和看待呢?我自己更多的反思都是,到底女人應該自我要求什么?做什么?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是,不要說,而要做。
如果一些相似的項目擺在眼前,一個是男性創(chuàng)作者,一個是女性創(chuàng)作者,您會更偏向于女性嗎?
陳玲珍:不會。不會說因為這是女孩子,所以我想要多給她機會,我不會,那個“電路圖”不是這樣?!半娐穲D”是:這是一個什么議題?這是關于什么的?先把議題搞清楚,接下來,作者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這個時候,是男人或者女人對我來說沒有影響。
但是有一種情況,我會很關注,就是為什么我們這次征案,女生這么少?我會看一批提案的人口分布,年齡、性別、地區(qū)等等。我會非常關注,不希望女性缺席。
事實上很多男性創(chuàng)作者,他們關注的對象和議題恰恰就是女性的困境。
陳玲珍:非常的多。所以不限定說女性作者一定關心女性議題,或者說男性作者不關心女性議題,完全不存在。他們關心的是人,這個“人”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這個才是非常健康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攝影:大頭友桑 / 策劃:張婧璇 / 統(tǒng)籌:Timmy / 采訪 & 撰文:呂彥妮 / 妝發(fā):洛洛 / 助理:鄭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