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薇
嬉游于東西
見到彭薇，第一感受是反差。
到藝術(shù)家工作室之前，其作品《故事新編》系列中或剛烈自戕、或面容哀婉的東方女性形象頻頻在腦海中浮現(xiàn)，也讓人不由好奇這些人物的締造者是怎樣一位女性?；蛟S是出于對傳統(tǒng)水墨畫的印象，又或是其一頭烏黑柔順的頭發(fā)，初識彭薇，人們心中大抵會冒出這些詞：優(yōu)雅、溫柔、婉約，甚至是纖弱。其作品與其人，給人截然不同之感，此為第一層反差。
拍攝時，無論倚墻而立，還是窗邊讀書，她都展現(xiàn)出一種自然利落之感，還直言“想顯得兇一點”，似乎是想打破人們對她或作品的固有印象。與之交談則是另一種體驗，尤其是談及創(chuàng)作，她的臉上時而浮現(xiàn)一種惡作劇得逞般的促狹笑容：“在《遙遠的信件》系列中，我抄寫了一些藝術(shù)家、名人的書信，但故意把字寫得非常緊湊，看起來密密麻麻，讓人忍不住想讀又讀不下去?！彼氖掷锱紶桙c燃的一根女士香煙，讓人聯(lián)想到電影《低俗小說》中的烏瑪· 瑟曼，狡黠十足，此為第二層反差。
“反差”亦是激發(fā)彭薇創(chuàng)作的一大因素。正如她喜愛讀藝術(shù)家的書信，從中總是能看到他們與世人眼中迥然不同但更顯真實的一面，比如貝多芬、莫扎特這些名垂青史的音樂家卻在寫給親友的信中，道出其十分情緒化與戲劇性的瞬間.或因為一些小事與人起爭執(zhí)，或討要微薄樂譜稿費時的窘迫。此時，彭薇看到的是一個個鮮活而立體的普通人，而非千篇一律的“偉大”，這種反差令她著迷，也成為其作品《平沙落雁》系列的契機之一。
另一契機則是同樣具有反差感的中國古琴。2017 年，彭薇開始對古琴曲《平沙落雁》產(chǎn)生濃厚興趣。作為“瀟湘八景”之一，“平沙落雁”亦是畫家文人筆下的常見主題。而自詡五音不全的她從小就接觸過古琴。在其看來，學琴如練書法，入門不難，只要會讀譜，自學一段時間就能大致彈出來，正如會拿毛筆總能寫出字來。在尚不嫻熟的彈奏之間，她被大雁在中國文化中的詩情寓意深深吸引：離別、遠行、書信、思念、志高、孤勇……
四年后，雖然古琴尚在探索，其展覽“平沙落雁.音樂的詩意與力量”卻已落地美國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展出至今年5 月。在這組兼具繪畫與裝置的作品中，她延續(xù)了《遙遠的信件》系列創(chuàng)作，將一組山水畫與西方音樂家的書信并置于對開冊頁.一邊是讓人感到靜謐閑適的高山流水；一邊卻是情緒飽滿甚至言辭激烈的信件。一內(nèi)斂含蓄，一奔放外露，圖像與文字、東方與西方之間的反差和張力躍然紙上。同時，她選擇樂譜架來擺放作品，冊頁攤開的角度、樂譜架的倒三角形狀，無不讓人想到呈人字形飛行的群雁……
打破常規(guī)，以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將東方與西方、傳統(tǒng)與當代相結(jié)合，是彭薇最為擅長的“混搭游戲”。這或許與她從小喜歡逛街有關(guān)，她喜歡看各種各樣的商品。安迪· 沃霍爾口中的“商店就是博物館”令其感同身受。而她也在藝術(shù)的“商店”里，凡是看到好玩有趣的，無論書籍、音樂、電影、播客、脫口秀，還是與之個人經(jīng)驗相關(guān)的萬事萬物，毫無局限，皆可入畫。
彭薇
方寸與天地
從2 歲起跟著父親學畫并獲獎不斷，后在南開大學度過七年.四年學水墨，三年學美學，又在《美術(shù)》雜志做了七年編輯，從畫太湖石開始，彭薇逐漸摸索出一套自己的方法與語言?！拔野l(fā)現(xiàn)我可以用這個技法來篡改石頭，這樣一個如此傳統(tǒng)的、中國的、被無數(shù)人畫過的東西，但這種篡改非常個人，也非常當下?！庇谒?，畫石如尋門而入，又破門而出，不破不立。
“破”的關(guān)鍵在于“篡改”，是一種轉(zhuǎn)譯，一種共情，一種內(nèi)化。比如欣賞傳為仇英所作的《觀榜圖》，科考開榜時的眾生相讓彭薇立刻聯(lián)想到生活中某些具體的人與場景；又比如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經(jīng)典小說，即使已是百年前的作品，也會讓彭薇想到自己的經(jīng)歷。這正是彭薇常說的“私人傳統(tǒng)”，即傳統(tǒng)要與藝術(shù)家發(fā)生關(guān)系，是私人化的經(jīng)驗?！巴瑯拥念}材，誰來畫，那才最重要。”
不過，這個道理是她在經(jīng)歷挫敗后方得體悟。2002 年，彭薇一度沉迷于畫鞋子。一個午后，她把自己的畫作給藝術(shù)家李松松看，對方冷不丁說：“你知道沃霍爾也畫過許多鞋子嗎？”原本以為這是自己獨一無二的發(fā)現(xiàn)，結(jié)果別人早已做過，彭薇當時如同晴天霹靂。幸而，她很快不再糾結(jié)于此：別人是別人，自己是自己?！安煌臅r空，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思，改變同一素材，彼此相望相遇，相互啟示?！?/p>
此后，她更是放開手腳。在之后的作品系列中，有一件行為影像《彼時彼地》鮮少引人注意。當時，為紀念一位朋友消失了81 天，彭薇想起童年在手上畫手表的經(jīng)歷，于是每天在手腕畫一塊手表并記錄下來，直到下午手表模糊不清，時間的流逝悄然發(fā)生。起初，她并沒有把它當作一件作品來完成，只是覺得這個方式適合她彼時的心境，甚至到后來已經(jīng)與這位朋友無關(guān)，而是她在與時間、與某種不可抗力博弈。于她，藝術(shù)始于個人經(jīng)驗。
正因如此，彭薇的創(chuàng)作從不拘泥于尺寸媒材.“形式始終為內(nèi)容服務。”無論是單手可握的鏡框畫，還是50 米的長卷，她都一視同仁。同時，她用冊頁與卷軸抄信作畫，配上緞帶、裝進木盒，如一件精美的小型裝置作品；她在朋友相贈的團扇上畫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人物，恍惚之間，宛如時空交錯；她將宣紙覆于人形模特上，描繪山水、昆蟲與異域人物，打破平面性，令繪畫、雕塑與裝置三者相統(tǒng)一。水墨的邊界不斷被模糊、被篡改、被打破。
同時，她亦追求一種笨拙感，或者說不刻意。無論是宣紙在模特上的褶皺紋理、裁切時紙張的粗糙毛邊，還是天然去雕飾的書信字體，抑或是將畫中人做成動畫，她也不要求多么順溜復雜?！八麄兡苌瞪档亍⒋来赖貏泳托辛?，這才符合我的畫的質(zhì)感。”恰當、自然，形式與內(nèi)容統(tǒng)一，在個人經(jīng)驗的方寸之間，彭薇讓人們看到了當代水墨藝術(shù)的廣闊天地。
彭薇《七個夜晚：第六夜》（局部），宣紙水墨，322×77cm，2018 年，廣東美術(shù)館展覽“彭薇：女性空間”現(xiàn)場，2020 年
“我們需要故事”
如果說彭薇此前的創(chuàng)作是向內(nèi)，是表達她對單一物件物質(zhì)性的癡迷，游離于敘事性之外，那么自2018 年以來，《七個夜晚》《故事新編》《我們需要故事》等一系列作品讓她不再是“事外之人”。
從疏遠到介入，這種轉(zhuǎn)變并非一朝一夕實現(xiàn)。2017 年，藝術(shù)家在蘇州博物館舉辦個展“我想起了你”時總被問道：“你的畫講了什么故事？”對此，彭薇感到頗為不滿：只要畫本身夠好，為何要靠故事來博人眼球？直到后來，彭薇看了敦煌和意大利的大量壁畫，比如Piero della Francesca 的濕壁畫《The Legend of the True Cross》，雖講述了一個奇葩的故事，但因為畫家功力強，彭薇一看到就被畫打動了，這才意識到.什么是好的敘事，只要藝術(shù)家有足夠的能力，再離奇的故事都會變得動人，與畫面變得不可分離。這一點讓其感到興奮，也是一種極大的挑戰(zhàn)，而彭薇決定試試。
近幾年，她以細密的黑白線條、俯瞰偷窺的視角，在分離的異形宣紙之上將自己的“夜有所夢”勾勒出來，講述飛檐斗拱之下發(fā)生的離奇故事。在讀完《閨范》與《二十四孝》等古代女德書籍后，她對其中烈女、楷模的故事十分震驚，書中的女性圖像又令其感到新鮮，值得置于當代語境下審視。于是，藝術(shù)家用大寫意的筆法將一個個獨立的人物繪出，以50 米巨幅長卷組成了《故事新編》系列。
彭薇《素園組畫之一》，宣紙水墨，68×138cm（4 張），2009 年，香港M+ 美術(shù)館收藏
巨大的尺幅無疑帶來了極大的視覺沖擊力，然而彭薇的表達并非歇斯底里的吶喊，她一如既往地保持著一種距離與克制.留白的背景、白描的筆法，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涌?！拔铱傇谙胧裁词沁m度的，做到哪里該停下來。自我固然重要，但我并不想在作品里過于放大?！?/p>
而無論是畫山水還是人物，與傳統(tǒng)古畫截然不同，女性都是彭薇筆下的主角，這對彭薇而言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是作為女性與生俱來的生命體驗。長久以來，傳統(tǒng)水墨的創(chuàng)作者大多為男性，即使他們畫女性也是從男性的視角出發(fā)，以至于人們認為這才是理所應當。彭薇的作品無疑提供了一種審視歷史與過去的路徑，同時也顯示出其女性視角與個體經(jīng)驗的可貴。正如她喜歡意大利作家埃萊娜· 費蘭特的小說.傳遞最世俗的情感，表達人人皆有代入感的美學。
同時，費蘭特多年來隱匿身份的做法亦令彭薇神往：“或許一開始我也應該如此?！迸磙币残蕾p藝術(shù)家馬塞爾· 杜尚的態(tài)度：“他總是花十幾二十年的時間悄悄地做一件作品，直到晚年或死后才公布，頗有禪宗思想的意味。參禪反從禪逃出，畫家的身份沒那么重要，他并不欠世界一張畫；正如卡夫卡做了公務員，他也不欠世界一篇文章。”
“如果要介紹自己，你會怎么說？”
.“我會說我是彭薇?！?/p>
策劃：齊超 / 攝影：胥歡 / 妝發(fā)：何蒙蒙 / 編輯、采訪、文：張劍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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