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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曉媛 | 世界是一場嘉年華

進入藝術家胡曉媛的微博主頁,一張光頭自拍映入眼簾:她坐在車窗邊,眼神直盯鏡頭,倔強且平靜,隱隱有俠意。這張使用已久的照片就如她的自白.在克制與感性間,為自己的藝術尋得棲息之地。此后,世界的紛亂與誘惑便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胡曉媛 | 世界是一場嘉年華

胡曉媛

走出青年的兵荒馬亂

你的微博頭像是一張光頭自拍,女生都很重視頭發(fā),以前很叛逆?

胡曉媛:我當時拿頭發(fā)做作品,應該是在2005、2006 年前后。有一天,我對著一前一后兩面鏡子,就拿刀片把頭發(fā)刮下來了。一點不剩,非常禿。那會兒愛折騰,發(fā)色經(jīng)常換,所以一根頭發(fā)上有很多顏色的變化。剃掉后,我花了大半年每天攥著頭發(fā)對著陽光辨別色度,又用了一年拿它們繡出了《送不出去的信物》。這件作品近期正好在M+ 博物館新館開幕中展出。

這件作品也參加了卡塞爾文獻展,你似乎是第一位被邀請的中國女性藝術家,當時激動嗎?

胡曉媛:還真不是,這中間有時間差。我那會兒29 歲,可能是那屆年紀最小的參展藝術家。當初知道要參加卡塞爾時,我只覺得它非常重要,再沒什么更特別的想法,或許有過一絲理所當然。其實,我那時的狀態(tài)交織著自我刻畫與過度防御的心理。

現(xiàn)在似乎感受不到你描述自己曾經(jīng)的那種狀態(tài),中間發(fā)生過什么?

胡曉媛:過程其實挺慘烈的。自小我就擅長學習,但當你對世界最初的認知是建立在優(yōu)績邏輯上,一旦離開學校,你就會意識到曾經(jīng)靠此獲得的認同,與畢業(yè)后步入的錯綜社會對你的剝奪很難謀合,所以很多努力無的放矢。

再后來,你總覺得別人手中攥有利器,自己卻滿眼皆茫然。不過,人一旦真正成熟,有關這些事物可能會得到的一個最終判斷是―旁人的制勝法寶從來不屬于你,也不適合你。而你的“武器”其實一直攥在手中,只是從未被正視。當慢慢張開手,你會發(fā)現(xiàn)無論它多么微末或不足為奇,卻是自己唯一的擅長。直到那刻,我的心態(tài)包括對世界與自己之間關系的認知才開始明晰;也是那刻起,我開始一點點如挖坑般,給自己鑿下一個位置。

你曾經(jīng)多次提到過原生經(jīng)驗的影響,這種無的放矢與你的童年時代有關系嗎?

胡曉媛:我從很小就開始了完全“三點一線”的生活,很少玩,童年全在按父母的預期努力。我覺得這也是后來某一人生階段中挫敗感與失落感的最原始基點。所以我的孩子現(xiàn)在才4 歲,但我希望他盡早達到精神與心理獨立,建立對世界的認知和自由選擇的意識。即便有風險,我也不愿他生存于我的固有經(jīng)驗里。

你剛才說的“慘烈的過程”大概在什么時候?如何慘烈?

胡曉媛:32 歲前后吧。不談藝術,拿日常細節(jié)看―現(xiàn)在的我平日里幾乎從不化妝。但我20 歲的時候完全做不到,那時候出門前我能搭上半天,把曾經(jīng)“自己”所厭棄的地方全部修正一遍。我會比照剛剛所說“別人手里的”去描畫自己。細想一下,這相當于自我認知與自我接納還沒有建立起來。

半天確實挺要命。并且你說的這個其實對當代女性很有借鑒意義,現(xiàn)在容貌焦慮、身材焦慮現(xiàn)象很嚴重。比如前段時間網(wǎng)絡上的段子就稱某紅書為社交媒體七宗罪中的“嫉妒”之源。

胡曉媛:如果對自我狀態(tài)的否定愈演愈烈,就需等待一個節(jié)點。我的經(jīng)驗是:沒到那個節(jié)點,人不會有改變的動力。慣性就像“臭被窩”一樣,臭,但暖和。只有當現(xiàn)實中所有慣性與原有系統(tǒng)全部被破壞、損害、無法維持基本運轉(zhuǎn)時,新東西才會從中生長出來,否則一切都無法存活。

胡曉媛 | 世界是一場嘉年華

胡曉媛

感情與家庭

你和先生仇曉飛是在央美附中就認識了吧,算是“戀愛長跑”。

胡曉媛:對,我們是附中同學,17 歲在一起,現(xiàn)在都快45 歲了。

其實圈外的大眾總覺得藝術家是最特立獨行的一類人,兩個藝術家生活在一起,會不會性格都很強?

胡曉媛:人是在認知過程中逐漸成熟起來的。最初,我們一直由著慣性把同學關系排在第一位,因此很難避免競爭意識和相互博弈,這也帶來了更多的自我懷疑與不確定,且越害怕別人的質(zhì)疑與駁斥,便越會讓日常陷入到頻繁的質(zhì)疑與駁斥中。那個階段,我們對藝術的認知、系統(tǒng)的理解、人生的設定甚至美學的考量都會帶來爭執(zhí)。最糟糕的狀況是兩人的關系會把原本細微的不同拉進情緒里,甚至演變成人身攻擊。

也是在32 歲前后,我有勇氣與動力確定自我認知后,才開始能試著接納別人。我大致了解了自己是誰,才開始明白他是另一個樣子,他有權利跟我完全不同,而我沒權利修正,只有權利選擇。所以,如今我會覺得他是作為近距離觀眾的最好人選,但他也只是一位觀眾。

“觀眾”這個說法好,一些爭吵就是源于分寸感不夠強。你剛說的狀態(tài)是一種非藝術家伴侶所體會不到的“極端”,但事實上你們也應該有浪漫吧?

胡曉媛:哈哈,我想起了在做《送不出去的信物》時,我和曉飛當時在馬泉營附近租了一間“土別墅”,平層,生活起居兼工作室。馬泉營有一趟988 路公交車,因為是郊區(qū)車,兩邊終點的距離就很遠。那會兒沒私家車,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從起點站上公交車,兩人坐在公交車靠窗一邊的單獨座椅,一前一后,不坐一起。

車上人來人往,給你一種安全和穩(wěn)定感,但卻沒有交集。我像是站在一塊玻璃后窺探著,不會被打擾。我在路途中思考或看風景,有時會拿一個小本記錄思緒、隨意畫手稿,《送不出去的信物》的雛形就在這期間的某個傍晚誕生。在988 路車上,我勾畫完大致的稿子后,已經(jīng)淚流滿面,但頭扭向窗外,沒人看見。

真動人,所謂的“窮浪漫”吧。剛剛你也提到了孩子,疫情期間你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一條Vlog,視頻里你倆一起畫畫、交流,他似乎對藝術也感興趣。

胡曉媛:他這段時間還真不大喜歡畫畫了。你知道遺傳學有一個概念叫均值回歸嗎?它講的是以家族的脈絡為線索,整條線索一旦有高點,后面的子嗣就會靠向平均值。我的小孩就有很多地方和我們不一樣,譬如他對社交比我們有熱情多了。至于畫畫,前段時間他挺喜歡,在家里隨便抓來材料就用,好像本能地對材質(zhì)、物料沒有恐懼感和障礙。但這段時間,我就發(fā)現(xiàn)他又不感興趣了。一方面可能是興趣的階段性游移;另一方面可能是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畫都沒有爸爸畫得好,覺得有點沒意思了。

胡曉媛 | 世界是一場嘉年華

1、胡曉媛《蟻骨 四》(Ant Bone No.4),楸木、墨、綃、漆、鐵釘,320×59.5×210cm,2015 年

2、胡曉媛《木No.2》,木、墨、綃、漆、鐵釘,37.5×33×2cm,2008 年

3、胡曉媛《無題 六》(Untitled No.6),頭發(fā)、干雞蛋、干鴨蛋、塑料凳、紙,45×32×32cm,2015 年

4、胡曉媛《靜置世 一》(The Age of Stillness I) ,大理石、鋼、鋼絲、綃、墨、線,338×50×48cm,2021 年

被誤讀與“請”誤讀

忽然想到我們之前發(fā)表過一篇文章,討論的是“藝術家是否愿意解釋自己的作品”。你愿意向大眾解釋自己的藝術嗎?

胡曉媛:解釋有很多程度上的差異,所謂“客觀描述”也是一種解釋,比起帶感的論點論據(jù)可能就會帶有少一點的主觀成分。我自己比較傾向于簡單描述。除此以外的解讀,我其實是不大認同的。那種解讀就像給觀眾畫好路徑,間接要求對方“必須這樣”理解。這與我所堅持的自由誤讀、自由領悟甚至自由“錯過”是相悖的。我堅信要把這個作品與觀眾間的余地留給自由,即便是被無視。這個世界一定是一個多向選擇的系統(tǒng),而非絕對化、指導性的選擇機制。

你的作品相對而言還是晦澀的、有門檻,學術界自有評判,但普通觀眾看了可能會難以理解,你不在乎?

胡曉媛:坦白說,同樣的問題你要是十年前問,我肯定還是會答“有點兒介意”。因為那個時候我迷戀回饋?,F(xiàn)在有變化,我如今覺得藝術最有趣的部分,就是能允許被自由地誤讀所有信息。

流量時代,一些創(chuàng)作者會覺得不抓人眼球會被很多觀眾錯過。

胡曉媛:其實今天的世界像是一場巨大的嘉年華,在基礎設施還相對完備的區(qū)域里,信息豐富到可以任由人們隨意換取和選擇想要的部分。從某種角度而言,藝術家已經(jīng)極盡奢侈―我指那些坦誠思考和創(chuàng)作的藝術家―他們能比較自由地去實現(xiàn)自己的想法。

但當自顧自滿足自由創(chuàng)作欲望的同時,藝術家也兼有社會屬性的義務―作品一旦離開工作室就變?yōu)榱霜毩⒋嬖诘摹皞€體”,它會有與周邊人、事、物相關聯(lián)的方式,這不該由任何人來控制。

認清這件事后,我會在盡量滿足自己思考、發(fā)聲欲的同時,把其他不該附加的欲望降至最低程度。最后的權利在觀者手中,如何觀看、選擇、接收都是觀者的自由。我僅能夠把工作部分控制在我認為的理想狀態(tài),這種自由、爽快已經(jīng)足夠奢侈和幸運了。

你創(chuàng)作的裝置、雕塑較多,市場更熱衷于繪畫你也清楚,如何考量這件事?

胡曉媛:這個系統(tǒng)并非一蹴而就,從始至終,藝術就和資本結(jié)合得非常緊密。今天如果單純地談論市場,我覺得未免有些狹隘。早些年的學術和商業(yè)系統(tǒng)互相影響,卻殊途同歸;但近幾年,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多強勢資本進入系統(tǒng)后,學術更顯邊緣。但事事不會恒定,變化才是常態(tài)。

至于迎合市場的需求,我最初就沒能以這個方式理解藝術,所以也無法調(diào)控自己變?yōu)檫m應此類路徑的人。并且,人不可能朝三暮四還豎牌坊,“學會放棄”

才是“選擇”的首要前提,否則人生會非常混亂。就像咱們剛剛所說,如果非常清楚手中握的是什么―哪怕是一塊不起眼的橡皮,那也是你的利器。你若非想畫五光十色的畫面,也只能借助鉛筆。

監(jiān)制:齊超 / 攝影:程文 / 妝發(fā):何蒙蒙 / 文字整理:于明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