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會被《如懿傳》中精美的服化道所震撼,卻不可能穿著那樣的服飾走上街頭;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清脆誘人,我們卻再也不可能依靠馬車出行;毛筆字雋秀文雅,卻不再是我們的主流書寫工具。
有些告別,似乎不可避免。
可是,當故宮玩起彩妝、咖啡店,當昆曲被做成搖滾樂,當傳統(tǒng)工筆畫為當紅明星留下氣質(zhì)別具的肖像照,那些與時代、與潮流漸行漸遠的傳統(tǒng)文化,似乎又回到了我們身邊。
不再是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如泣如訴地呼吁,不再是飽含惋惜與無奈的“堅守”,年輕人們歡欣雀躍把它們推向舞臺中央。我們帶領你走進傳統(tǒng)文化的各個角落,探聽時代洪流中傳統(tǒng)與當代的甜蜜碰撞,了解當下時髦的文化傳承者們在做些什么。
田沁鑫 國家話劇院副院長 國家一級導演
田沁鑫——悠然自得的大國文化
中國是一個有五千年文化歷史背景的一個特殊意義上的亞洲國家,作為這個國家的公民,我覺得是一種幸運,中國的燦爛文明,培養(yǎng)我成為一個自信的人。我的文化自覺,是我對五千年文明的好奇,有探尋的覺知,由于覺知,才感受到它的美好。
中華文明走到今天,從盤古開天地到唐宋元明清,中國古代每一個朝代、每一段歷史我都感興趣。但是,認識歷史的能力,由于年代的久遠而模糊,在現(xiàn)代人看來,確實有語言上的繁復艱澀,在傳承的過程中會有年代的斑駁感和陌生感。
說到戲劇,我想把我對歷史的尊重、對文化的探尋與傳承,傳遞給更多人?;赝袊鴳騽∈?,可以看到從先秦的優(yōu)到漢百戲、從唐參軍到宋金院本、從元雜劇到六百年前的昆曲至二百年前的京劇。中國戲劇藝術融合儒家“中和之美”、道家“超脫之虛”、楚騷文化“夸飾之奇”、禪宗“意境之說”,將中國文化義理與中國藝術審美相結合。
我們怎么能夠良好地傳承?需要通過中國傳統(tǒng)藝術給我們的滋養(yǎng),在今天中國的戲劇舞臺上,憑借現(xiàn)代工程化的舞臺技術,幫助我們傳遞對中國文化的這份熱愛與感受,給今天更多的年輕觀眾明確審美方向,確立審美體驗,傳承中國文化,建構中國思想。
如何在當今時代,用現(xiàn)代手段傳承我們的藝術、翻譯我們的藝術,用更美好的辦法來翻譯我們的古代,翻譯我們的人學、文學、戲劇?!皞鞒小眱蓚€字不是簡單照搬的博物館藝術,而是需要傳遞和承接,承接就是發(fā)揚光大、繼往開來。
比如中國茶藝的傳承。我記得是2000 年,我爺爺送了我一個茶壺,還送了兩包茶葉:梨山茶和高山云霧。我用爺爺給我的那個茶壺喝茶時,身邊的很多朋友覺得好奇—這位怎么像個老人一樣在喝茶呢?
喝了十八年茶,在我喝到第八年的時候,就好像上升了一個檔次,我能品出茶葉的味道和層次了,同時,也看到了十八年來中國茶藝的變化。一些現(xiàn)代茶壺用具,從傳統(tǒng)中找到新的開拓手段與手法,讓現(xiàn)代人對傳統(tǒng)有了親近感。而茶葉灌制的飲品,也在全國各大超市開始普及起來。這同樣是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傳承。
除此之外,故宮博物院一些創(chuàng)意產(chǎn)品的研發(fā),也是復古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我辦公室里面就掛著《千里江山圖》的仿制品。還有《千里江山圖》的雨傘、朝珠耳機、復古的本子……這些就是走在當下的傳統(tǒng),比比皆是。還有各類文化古鎮(zhèn),比如烏鎮(zhèn),古韻景致、小橋流水,外面看像是宋明徽式建筑,里面會用現(xiàn)代的方式來做酒店,美觀舒適,這個古鎮(zhèn)與戲劇結緣,產(chǎn)生了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熱愛戲劇的年輕人與世界藝術家們在領略戲劇的同時,融進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審美中,這些都是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復古而創(chuàng)新的精彩典范。
我導演的話劇《青蛇》,考慮如何讓六百年民間傳說“白蛇傳”的故事惠濟當下。我與德國舞臺美術設計師、英國燈光設計師—這些歐洲的藝術家與中國國家話劇院合作,一起來觀察在中國家喻戶曉、流傳至廣的這部民間傳說故事。為了讓觀眾看到這部劇中人佛妖三界的審美新意,我們在舞臺上創(chuàng)新了一個煙雨西湖的環(huán)境構成。用建筑結構的方式在舞臺上構成了一個水城,在舞臺上出現(xiàn)了蘊含水霧氣質(zhì)的環(huán)境。
從兩位蛇妖出世,到法海與許仙之間的糾纏,再到水漫金山,直到最后雷峰塔倒、白蛇轉世為人,人佛妖三界,都在煙雨彌漫的那個環(huán)境構成中演繹故事。話劇《青蛇》演出之后,一票難求。
原因就是文學本身,民間文學的力量,經(jīng)過歷朝歷代知識分子來改造的《白蛇傳》本身的文學生命力。同時,我們對于現(xiàn)代戲劇審美構成和古老傳說的成功對接,這個結合還是很漂亮的。
李敖先生的小說《北京法源寺》,改編話劇之后,也是一票難求。演出期間,李敖先生病逝。這種生死之間就是歷史,這種改編和改變之間就是傳承。
北京牛街附近的北京法源寺,在唐朝叫憫忠寺。
是由李世民征高麗時為死難將士修建,武則天時期完成工程。清雍正皇帝更名法源寺。
我們在舞臺上運用寺廟院落的復制,構成晚清時期北京法源寺內(nèi),廟堂高聳、眾生喧嘩的人間戲場。
在這樣的舞臺寺廟里,各色人等議論著國家大事,討論著國家的出路,這是晚清一段歷史。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為首的維新派和守舊派之間的沖突,劇情截取戊戌變法在十天之內(nèi)變故的故事。觀眾看戲之后能感受到,無論是晚清核心政治家,還是名士知識分子,抑或民間人士,這三股勢力都在盡其所能,挽救國家、尋找出路,都是愛國的。只不過利益集團的立場不同,但是無一例外,都在積極尋找困境中的這一場國家突圍。
所以,觀眾在看這個戲的時候,是從歷史的角度來產(chǎn)生一種富有力量的感受。同時我們的舞美又非常簡潔,利用了法源寺這個寺廟的結構構成。值得說道的是我們還用了一些立桿話筒,讓這些角色都有發(fā)言的一席之地,觀眾在看戲的時候,沒有人對這些話筒提出疑義,我們的演員就非常自然地站在話筒跟前,發(fā)出“晚清之聲”,產(chǎn)生很好的戲劇效果。
其間,慈禧太后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她可以站向話筒去發(fā)言。恭親王也可以發(fā)言。李鴻章、榮祿等領導職位的歷史人物,都用話筒發(fā)言,這個戲提供給晚清政治家們發(fā)言的機會。慈禧太后和康有為,歷史資料沒有記載二人見過面,戲劇可以讓他們各守著一個話筒,完成之間的對話。這種善意的假定,用現(xiàn)代手段處理,觀眾沒有提出異議,反而拉近了觀眾和舞臺的距離,得到了觀眾的認可。
戲劇本身是一個現(xiàn)在進行時。是由舞臺構成和場下觀眾的共振來獲取快感。
多媒體的制作和燈光的結合、舞臺上下的雨和舞臺上瞬間鋪陳的地毯,都是投影打出來的效果。舞臺上前后關系的構成、寺廟和宮殿還有會館,這些環(huán)境構成都是由多媒體的瞬間變化來構成環(huán)境,觀眾對晚清寺廟、宮殿、會館,體驗感很強。
我關注真正熱愛傳統(tǒng)、同時真正熱愛現(xiàn)代生活,并把兩者完美結合并誠意呈現(xiàn)的藝術家。
歷史的有趣,在于不是現(xiàn)在發(fā)生時,發(fā)現(xiàn)歷史和現(xiàn)代呈現(xiàn)之間的距離就是美感本身。我想知道武則天時期,六祖慧能大師第一本禪宗本土化經(jīng)書在中國的反應,我想看到李漁的作品《閑情偶記》在舞臺上演出,我有這份好奇心,想看到王陽明,會面蘇東坡,我有興趣、我想創(chuàng)造,也想通過創(chuàng)造,分享給大家。
作為中國人,離不開中國文化精神,這是我們民族引以為傲的資本。運用中國五千年來的美術精神、音樂精神、文學精神和戲劇精神,我們能夠自信地有力量地展現(xiàn)。
傳承五千年文明,是怎樣的一種中國精神,那是一種悠然自得的、東方大國的氣象和文化精髓。
孫郡
孫郡:找到傳統(tǒng)美學的那口氣
美院出身,被稱為“攝影詩人”的孫郡是中國時尚界近十年來無法被忽視的名字。最頂尖的雜志、最一流的明星,無不與他有過深入合作。用現(xiàn)代的攝影技術呈現(xiàn)傳統(tǒng)中國的美好, 由他引領的新文人畫攝影風格,風靡至今。
以現(xiàn)代的手法觸摸傳統(tǒng)美學
孫郡的少年時光,在紹興那座枕水江南的文化古城度過。
十三四歲進入美院附中,再考進中國美院,少年孫郡,做什么都要和別人不一樣,少年天才的精英氣性留存至今。對這樣的人來說,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比名利財富更有價值。
憑借影像藝術上天賦異稟的表達力,孫郡早早獲得了屬于自己的行業(yè)話語權。在時尚圈一舉成名,形成辨識度鮮明的自我風格后,孫郡開始在攝影與自己從少年時代便積累起的傳統(tǒng)文化造詣之間搭建橋梁。
當年驚艷業(yè)界的《茶經(jīng)》,是孫郡在傳統(tǒng)文化演繹上的牛刀小試。他融合建筑與時裝的中國氣質(zhì),展現(xiàn)古代中國女子采茶、撿茶、烹茶過程中的心境與氣韻,第一次將中國傳統(tǒng)美學神韻以現(xiàn)代攝影的方式表達出來。
令更多人真正注意到“孫郡風格”的,是他連續(xù)三年與《時尚芭莎》在周年大刊上創(chuàng)作的“東方美學復興系列”。他以現(xiàn)代時裝大片的風格,將自己對傳統(tǒng)中國繪畫意境的理解、國畫技法、人物韻味與時尚元素完整結合。這是他在傳統(tǒng)東方美學探索過程中的階段性成果,無形中為他后期建立文人畫攝影體系打下基礎。
同期的“百花系列”中,孫郡選取一百種中國傳統(tǒng)花卉與一百個不同性格氣韻的青年人物,等待花開最好時節(jié),將中國傳統(tǒng)植物傳遞的自然氛圍與人物之間的共性融合呈現(xiàn),尋找植物與人的中國氣息。
在被揀選中揀選
過去兩年,孫郡幾乎拒絕了所有合作邀請,埋頭專注于一個“大制作”。這是一組與故宮聯(lián)合制作的系列圖集,以北京故宮與蘇州園林兩地建筑為藍本,還原呈現(xiàn)明清時期的南北建筑文化、器物、服飾、生活美學上的細節(jié)與差異。
孫郡以武俠人凝練秘籍的心態(tài)創(chuàng)造這組作品:他用了一年時間構圖,進入園林與宮殿,根據(jù)四時風景變幻,挑選合宜景致,以最自然的形式,呈現(xiàn)花木枝葉山水建筑本來的樣子。憑借拍攝百花系列時對植物習性的了解,往往在冬天樹木凋零時,已選好枝葉入畫的姿態(tài),來年花開正好時前去取景,竟分毫不差?;蚴窍肱膱@林雪景,可巧蘇州就能來一場豪雪。多年不曾合作的化妝師,機緣巧合間聊起彼此近況,對方竟從三四年前就已愛上并開始研究古代妝發(fā),孫郡就此找到本次拍攝不二之選的化妝師。甚至保護建筑的拍攝申請,也總是非常順利批準……
種種巧合,令孫郡感嘆:“是上天在揀選我做這樣一件事?!?/p>
這令他更加審慎對待鏡頭下的世界。這組作品,從服裝工藝到人物妝發(fā)神態(tài),沒有一樣肯隨意俯就。拍攝所用的一切器物道具,更是出自故宮,或為蘇州園林藏品。他不肯偷懶選擇最被世人熟知的角度入畫,張張圖都要最動人心。也許是深宮院落某個偏殿外的一棵小樹,或是窗欞下一對不被注意的太湖石。角角落落,但求合宜、得體。
最難的,還是那一口氣。
要花開最好的時節(jié),要楓林最綽約之神姿,要等到積雪與宮殿最美的融合,一處都不肯湊合?!拔蚁胝业絺鹘y(tǒng)文化那口氣。不是頂著文化復興的名頭移花接木,而是真正深入到最真實最本源的中國古代生活中,還原被忽略遺忘的美。要揀選,要等待,要挑剔到骨子里,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急功近利。”這組作品已拍攝兩年多,仍未面世,因為“還在等一場故宮的雪”。
“當這些與傳統(tǒng)文化的拍攝,驚人離奇的順利契合以及不可思議的和諧時,我意識到,有些東西也許是上天在冥冥中借我的手要呈現(xiàn)給世人,湮沒的舊時中國的美好,傳統(tǒng)美學絲縷不絕的生命力。我沒有那么強的先天使命感,可是,生命起承轉合,各種浪涌把我推到這里。我想,我是那些被揀選的人中間的一個,有些需要承擔的、需要傳遞的,我會堅持做下去?!?/p>